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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马白驹约好过两天我送习作来给田小林修改时,中午即来同马白驹磋商棋 艺。马白驹很是平易,一再说认识我这样思想活跃的年轻人令他非常愉快。我心说 让你愉快的时候还没到哩。我的感觉时时告诉我说,这些无处不在的文竹一定意味 着什么。它一定同我记忆中的什么有关,而我却想不起来了。我想无论怎样我得把 这种感觉尽早地告诉给杨高。

  我到地质学院的时候已是一点半了,我从未意识到灰马那儿有可能出什么事。 虽然杨高总是对我们唠叨说我们这样的人任何时候都得小心翼翼,但却很少真正地 引起我们的重视。毕竟我们是和平时期的警察,最终总还是别人在怕我们。这种想 法在我们那儿普遍存在,实际上大多时也并不需要随时绷紧敌我斗争的那根弦。灰 马常说案子天天有得查,要都那样绷他三个月,咱们就都得齐步走,去一个地方— ——火葬场。

  我在侧门没有见到灰马,于是按他所说准备去教工宿舍的三号楼。在我刚刚走 离侧门还不足十米远时,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乒乒”两声枪响。我不禁浑身打了 个战栗,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心头。出事了!我拔腿朝枪响处奔去,心里顿时乱成 了一团。我在杂乱的人群围观中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灰马,我的眼泪立即喷涌而出。 灰马无力却又是躁乱地吼道你哭个屁!快,红色嘉陵,尾数是23,穿米白色夹克, 将近1 .80高,说话带点福建口音。快……

  我在最近的一户人家中给处里挂了电话,又给最近的派出所通了话。杨高让我 不要再管别的,一切都由他来干,而我则只负责将灰马送去医院急救。杨高措词严 厉地说,如果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割了你的头。我心急火燎着又给临近的医院挂 了急救,对方给我的回答是没有汽车,请自己设法送伤员来。听着那边懒懒的腔调, 愤怒得我几乎摔了那一家的电话机。我再回到灰马身边时,他已昏迷。他的状态令 我心乱如麻。我胡乱地叫喊着谁能帮找个车?谁能帮找个车?我连喊带吼,声音凄 厉,活像荒原上一只受伤的狼。终于有个人冲了过来,说上我的“的”。

  这是一个长得跟奶油小生一样的小伙子。他一边帮我抬着灰马一边说,尽量让 他舒服,其它的都别管,这是我自己的车。灰马浑身是血,我根本都不知道他究竟 伤在什么地方,他面色苍白,给人印象是全身都是伤口。放他上车,没等坐好,血 便将华丽的车座垫浸染得一塌糊涂。我从来没见过人这样地流血,也不知道人会有 这样多的血。灰马躺在我的怀中,我能感觉到他的血已渗透了我厚厚的冬衣,在我 的皮肉上粘着,我带着满心的哀伤说,朋友,你可不能死呀。兄弟,开快一点,他 可不能死呀。

  然而灰马还是死了。

  他死在车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刹那。在那之前他睁开眼睛喃喃地对我说,你瞧, 我要有钱,就会骑摩托车,我就会追上他撞死他而不会死在他的枪子下。这是灰马 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忧伤的面容令我泪水涟涟。一个小时后传来消息,说那小 子逃到郊区,自知插翅难逃,便连人带车一起从郊外的山上栽了下去。车毁人亡。 他甚至没有留给我一个为灰马报仇的机会。

  因为灰马的死,杨高的脸黑沉得更加厉害。我看得出他眉宇间所藏匿的痛苦和 仇恨。他更加疯狂地投入破案,把他的手下人也就是我们撒得到处都是。我们所有 的人都是满负荷工作。我去同心中学的事又暂时地停了下来。我只好对田小林解释, 我说我有可能参加一家合资公司的招工考试,为不至于被淘汰,我得集中精力和书 本较量一些日子,学画画以及同马老师的手谈都往后拖延拖延。我作这些解释时, 连哪一家公司招工都没能编好,幸而田小林也没追问。

  10

  我在追踪一桩出租车内谋杀案,因为事件发生在郊区,因此十天来我一直在城 市的外围打转。有一天,我在一个村子发现我这个案子的重大线索,我把握不准, 于是打电话让杨高来处理。杨高骑了摩托车奔到这里。他询问了几个村民有关事项, 便立即作出判断,准备抓人。为防止再次出现灰马式的意外,他让我马上去乡政府 给家里打电话派人来。在我发动摩托车的前夕,他追到屋外说另外再给我的妈妈挂 个电话,说我今天赶不回去了。她今天过生日。她医院的电话号码是×××××× ×,找李文竹就行了。我掏出笔迅速地在手心上写着电话号码和杨高他母亲的名字。 在写“文竹”两个字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马白驹摆满文竹的家,我明白了为 什么我对文竹有一种特殊的敏感,那是因为我的父亲在对我讲述那段往事时提到过“李文竹”这个名字。我不禁想起马白驹所说的关于原本要和文竹相伴一生的话。 我面部的表情顿时变了。杨高敏锐地察觉了我的变化。他声音怪异而咄咄逼人地追 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你快说,别让那种感觉溜走。我说我想起在马 白驹家看到的文竹,它们无处不在。杨高仿佛晕眩似的朝前趔趄了一下。我脱口叫 了声:杨高!他定了定神,又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他说过些什么?我说他说他一生 最爱之物是文竹,原以为可以与它相伴一生的。可是结婚后他的夫人不喜欢,就收 了起来。现在他夫人死了,他又可以天天和文竹在一起了。杨高说够了。你走吧。

  在我对杨高重复马白驹的话时,我刹那间觉得自己听懂了那之中的弦外之音。 我想杨高也一定是听懂了的。那么,在过去了好多年好多年的那桩凄惨的命案里, 是不是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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