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方方 > 水在时间之下 | 上页 下页
八二


  四

  回到家,趴在床上,水上灯瘫软得一动不想动。天黑得厉害,从窗口,能看到路灯散发出的淡淡光芒。水上灯想,你这个混账,你居然想打我的主意。为了你母亲的狗屁噩梦,为了你水家的狗屁安宁,你居然责令你父亲的妻子抛弃女儿。而这个人是你的亲妹妹,只有一个月大的亲妹妹。你这样的冷血,这样的杀手,你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真心,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爱。总有一天,你要遭到报应。你们不是把你们认定的秽气抛弃了吗?你们同样不得安宁。

  次日一早,水文便拎了水果篮前来谢罪。他请水上灯原谅他的唐突,说他讲那些话是对水上灯的不敬,但他的确是因情之故,他看到她就心跳不止,平常亦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她。水上灯没有留他小坐一分钟,她冲动地喊叫着,将他赶走。水果篮亦被水上灯扔了,出去。

  这天的夜半,水上灯突然在瞬间做了一个决定。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想,无论对错,她只能这样了。

  张晋生终于出差回来。他拿着在外边买的丝绸和衣裙来看水上灯。水上灯突然说,你想娶我吗?

  张晋生说,不是说要等到你红透吗?你不演戏,又哪有机会让你红透?我都等得心凉了。水上灯说,我是问真的。我不想一个人过下去了。张晋生说,现在?水上灯说,是,现在,越快越好。张晋生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局势这样坏,我怕不能给你安定的生活。水上灯说,难道你并不想娶我?真像人家说的,只是跟我们戏子玩玩而已?张晋生忙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只是你这次决定得这样突然,我一时不敢相信。水上灯说,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结婚吧。张晋生半天方走到她的跟前,捧起她的脸,见水上灯并未像以前那样躲避,便将自己的唇凑上去,狠狠地在她的唇上亲吻起来。兴奋道,真好呵。我们结婚,但你不要后悔。水上灯说,我不后悔。

  张晋生很快把喜帖拿了回来,上面烫着金,水上灯拿在手上,心如乱麻。陈仁厚的影子不时干扰着她。干扰她的还有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和他温暖的怀抱。水上灯想,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可以消失这么久?你不来看看我,也不给我你的消息,你的怀里是不是已有别的女人?或者你另有大志?是了,我是你的拖累。你已经把我交给了别的男人。你根本没有打算让我回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

  水上灯想得心里悲哀,双泪长流。可是眼前的生活,她还得面对。稍加穿戴,她下楼叫了车夫,径直去到五福茶园。

  水文正无精打采地呆在茶园待客。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水上灯的表白,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只觉得水上灯望着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非常奇怪。已经消解掉的仇恨,仿佛又重新生长了出来,而且似乎更深更重。甚至不仅仅只是仇恨,还有其他。难道,她对我也有感情?她恨我是因为我有了家室?水文突然冒出如此念头。为这念头,他竟是有几分激动。

  伙计过来说,汉剧名角水上灯来茶园了。水文几乎是跳了起来。他喜不自禁,忙不迭地迎了她上雅座,又叫伙计过来为水上灯泡茶,亲自交待说,拿店里上等茶叶,要用新送来的玉泉寺的水。

  伙计一走,水上灯说,别这么客气。我是来谢你的。一谢你在我喝醉的时候,照顾我。二谢你没有趁我酒醉不醒欺负我。水文说,这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对不对?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你这么讲,也对吧。过几天,是我的大喜,今天我特来送喜帖,请你届时大驾光临。

  水文接过喜帖,脸色立即大变。立即说,婚姻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我知道你并不爱这个人。水上灯说,婚姻有时候要的不是爱,而是安稳。水文说,你是不是因为要躲我才做这个决定?你不要这样。我保证不再胡说八道,我只用朋友的身份关心你和爱护你,好不好?水上灯说,以后这些让自己的丈夫来做,更可靠。水文说,那、那,仁厚呢?你不介意我说他吧?水上灯说,不介意。我本来跟他也没什么。他只是我的一个熟人而已,不然怎么他去到哪里我连音讯都不知道呢?水文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匆忙把自己嫁了,他真的配不上你。水上灯冷笑一声道,他不配,难道你配?我不嫁他,难道嫁给你做小?水文一下子被噎住。

  伙计沏上了茶。水上灯从容地喝了几口,连称好茶。水文说,那就常来喝吧。水上灯说,嫁人后,出门随夫,他去哪里喝茶,我便去哪里。水文说,你不要太天真,以我对张晋生这种人的了解,他在老家不可能没有家室。

  水上灯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说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的婚姻与你无关。你家里放着老婆孩子,回去多操心他们。水文脸色变得煞白,他说你居然敢对着我磕桌子。你以为我喜欢你就可以由你呵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绝不会有好下场。水上灯说,你们水家人个个都威胁过我,你原是惟独一个对我尚有几分客气的,现在你也终于露真相了。好吧。你们全家都上吧,你看我怕不怕!

  水上灯说罢拂袖而去。

  水上灯的婚礼办得简简单单。张晋生说,日本人到处都是,弄得热闹,遭人嫉妒,不如悄悄地办。玫瑰红作为娘家人参加了婚礼。玫瑰红虽然是打扮俏丽,脸上的粉涂得比墙粉更厚,但却挡不住她的憔悴苍老,甚至她的神情亦木然呆滞。只是嘴上依然带着玫瑰刺。

  玫瑰红说,我看到水滴就像看到了我的过去,而我的现在也就是水滴的将来。水上灯却笑了笑,说玫瑰有刺,终要凋谢,水上的灯却是航标灯,就算光照不大的时候,也总是有光。玫瑰红说,鬼火一样,那也叫光吗?船看见那光绕着走,行船走水人人都晓得,靠近那个光就有危险。水上灯说,就是独自闪亮,也比凋谢而变成泥土要好。便有客人笑,听你们这两大名角说话,倒像是看演戏听对白一样。张晋生便赶紧说,可不是,我天天看她们演戏哩。

  夜晚,看着窗外星星闪闪的灯光,水上灯心有痛感。这个痛处只属于陈仁厚,水上灯想,你一句话不说,就跑得没有人影,你又凭什么呆在我心里不走掉?你走吧,从我心里走吧,永远不要进来。水上灯突然就泪流满面。

  早上起来,张晋生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说你不是第一次?水上灯哀伤地笑了笑,说我在江湖班子跑戏时,被人强奸过,那个人七十岁了,你想要听我说那些过去的事吗?

  水上灯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悲伤和痛楚惊住了张晋生,他伏下身,抱住水上灯,温柔地抚摸着她,然后说,对不起,水儿,我是个很俗的男人。如果我的话伤了你,你就狠狠地打我吧。

  水上灯的眼泪流在张晋生的胳膊上。但她知道,这泪水,并非只是为她十四岁的凌辱,而更是为了她心里的另一个人。

  有一天,张晋生又说有一批丝绸的货需要去核实一下,要出差。天气十分好,水上灯便穿了衣裙准备下去走走。走出公寓,踏上马路,突然水文从对面斜插过来。水文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两个人。这牵涉到某件事的真相。水上灯疑惑着,但却同他前往。

  按照水文的指点,黄包车一直跑到了汉口火车站。在三德里的巷口,水文叫了停。水上灯跟在水文身后,穿越了几个里弄,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水文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欢悦的叫声:爸爸回来了!门随着声音打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仰头看着他们。孩子身后,紧跟着出来一个少妇,乡下女人的打扮,操着一口外乡口音,说你们找谁?水文说,请问张晋生先生在不在?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乡下女人说,他不在家,做生意去了。孩子亦大声道,爸爸说过几天就回来。

  水上灯怔住了,她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屋里。孩子和少妇跟在她的身后。水上灯进屋看到了梳妆桌上的照片。那是张三人照。张晋生抱着孩子和少妇并肩而坐。水上灯指着张晋生问少妇,他是你什么人?少妇说,是俺男人呀。水上灯说,他什么时候是你男人的?少妇指了指孩子,说是涨大水的那一年,我爹在水里救了他的爹娘,就把我说给他了。小姐,你怎么了?

  水上灯浑身发抖,水文见势不妙,一把揽住她的肩,说她男人跟张先生长得好像,前两年跑了,她以为张先生是她男人。少妇松了一口气。水文忙将水上灯拉了出门。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