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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水上灯情不自禁抱着菊妈放声大哭。小时候她最喜欢扑入这个人的怀抱,最喜欢这个人的到来,最喜欢吃这个人带来的东西,最喜欢听这个人说长道短。而现在这个人却正处于苟延残喘之中,甚至一直以来都忍受着她施予的仇恨。

  水上灯一边哭,一边说,菊妈,对不起。菊妈说,你连自己的爹娘是什么人都不晓得。所以我死之前一定要让你明白。水上灯说,为什么要说死?菊妈悲哀道,我浑身都脏透了。这世上不会容我。我活着会比死难过。水上灯说,不要!菊妈,往后你跟我一起过。我拿你当我的亲妈。水家那边我是一个人也不会认的。菊妈说,你要可怜你妈,她是没办法。水上灯说,可是在我一个月大的时候,她怎么不可怜我?菊妈,我们先不说这些。我去找马车,我们一起回家。我保证你有好日子过。菊妈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点了点头。

  水上灯跑了很远,总算找到了马车。她想,好了,以后我可以有菊妈跟我搭伴生活了。我总算也有了亲人。她是我真正的亲人。

  当马车停到了车马店门口,却只见几个乞丐般的小孩站在门口围观,水上灯拨开孩子,急忙进屋,嘴上喊着,菊妈,我来了。我们马上走。

  眼前场景却令她惊愕万分:菊妈已经吊在了车马店的梁上。水上灯眼前一黑,双腿一屈,不由跪在了她的面前。

  三

  水上灯把菊妈葬在了杨二堂的墓边。黄孝河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当风把纸钱的粉屑吹得到处都是时,水上灯觉得自己心里的痛似乎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她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她对水家有着解脱不了的仇恨。这仇恨还不仅仅是跟水武打架,还不仅仅是父亲的死亡。这仇恨是与生俱来的,是前世就埋下的种子,她一来世就开始发芽,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树。这棵大树伸展着枝桠,在暗夜里露出狰狞的面目。

  水上灯就这样坐在菊妈坟前呆想。她的心仿佛被绝望和愤怒的火焰燃烧成灰。那些决定她命运的人,那些抛弃她的人,全都道貌岸然地享受着他们的富贵,却将她一个婴儿抛进苦难的深渊,让她受尽人世的煎熬。血缘亲情,原来不过如此。和他们比,躺在这里、爱过她养过她呵护过她却与她毫无血亲关系的杨二堂又是多么善良。

  李翠去祭拜菊妈,令她吃了一惊的是,菊妈的坟头坐着的人竟是水上灯。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水上灯抬头看见李翠,一时间胸中百感交集。水上灯用狠狠的目光盯着李翠,直盯得李翠毛骨悚然。李翠说,你怎么会祭拜她?水上灯指了下杨二堂的墓,说她是我父亲的表姐,可以了吗?李翠依然疑惑,说可是菊妈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呢?而且你到我家时,菊妈也装作不认识你。水上灯大声道,我爸爸是下河的。菊妈不肯说这层关系,是怕你们水家嫌她脏!你问够了吧。

  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山子同李翠一起望着水上灯远去,他突然说,姨娘,这个水上灯跟你嫁给老爷时好像,连走路都像。

  李翠心里猛烈地跳动起来。她颤抖着问,山子,你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把宝宝送走的。山子说,到现在不敢瞒姨娘了,我没去送,是菊妈替我去的。她说她去买药,顺便送过去。李翠惊道,真的吗?是菊妈去送的?她会不会把孩子送给了她的表弟?你帮我去问问这个水上灯的生辰八字好不好?

  李翠双腿一软,跪在了菊妈坟前。她放声大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是菊妈的死还是为自己失去的女儿。她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必得用一场滔天的大哭才能缓解。

  李翠突然想到水上灯的母亲是玫瑰红的姐姐。于是她直接就奔去肖府。对玫瑰红将她去莲溪寺的事说了一遍,李翠说,我心里痛得厉害,我嫁到水家,只有菊妈什么事都为我着想,这回又救我,她的死都是我害的。

  玫瑰红劝了又劝,李翠方平静下来。甫一揩干眼泪,便想起更重要的事。于是说,珍珠,你姐姐的那个女儿,就是水上灯,是哪年哪月生的?玫瑰红说,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不是慧如姐的亲生女儿。有什么事?李翠说,今天我在菊妈坟前遇到她了,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而且,我女儿……李翠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又流下来,送她出去的人就是菊妈。你说,她会不会把我女儿送到你姐姐家?菊妈的表弟就是你姐夫杨二堂。玫瑰红怔了一下,说你这一说,也有可能哦。她小时候,名字叫水滴。李翠更加激动,说真的吗?她叫水滴?这名字会不会是菊妈取的?因为那天下雨,我说这孩子的命就像一滴水,刚落下,就得干。玫瑰红说,哦,有这事?李翠说,珍珠,你得帮我。我想认回她来。你一定要帮我。

  玫瑰红想了又想,方说,翠姐,你得冷静一下。如果被你家大太太晓得了,水家但凡出一点事,全都会赖你头上。你刚过上像样的日子,难道又去自找麻烦把它毁了?再说了,你想认,她想不想呢?叫我看,这丫头心狠手辣,心机又深,没一点像你。如果她知道你是她的亲妈,她会认你?她不恨死你才怪。结果呢,你哪头都没落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玫瑰红的一番话,倒真叫李翠安静了下来。她想起水上灯仇恨的目光,心里一动,莫非菊妈让山子心急火燎地找水上灯,就是想在自己死前把这件事告诉她?不然她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这么一想,李翠的心便有点冷。她长叹一口气,说你说的也是。

  水上灯离开菊妈的坟地,几乎是一路奔跑。在梦里,她经常有这样的奔跑,被一个看不见脸面的人追赶,一直追得她走投无路。而此一刻,她恍然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的人生里。她跑得头发散乱,气喘不匀,终于她把自己跑得没了气力。

  乐园边的南洋大楼旁有家小酒馆,水上灯便走了进去。酒馆很冷清,水上灯点了饭菜,又要了酒。几乎没有喝过酒的水上灯,只几小杯,便将自己喝醉倒。饭菜一口没吃,人便趴在了桌上。酒馆的老板是戏迷,水上灯进门时便认出了她,让伙计去乐园找找人,好把她送回去。伙计恰遇陈一大和水文,两人去了小酒馆,水文只道水上灯因为陈仁厚的缘故,便跟陈一大说,我们改天再吃饭,我把她送回家吧。陈一大眼神有点狡黠,说我知道大少爷喜欢她。男人嘛,对漂亮女人总是容易有好感的,更何况水上灯这样的红角。水文默然不语。陈一大便叫了他的小车过来,说送水少爷到翠姨的房子。他转过头,将一把钥匙递给水文,然后说这样如何?水文低声道,听你的安排吧。

  小车在街上穿行。路边走着零零落落的行人。正是中午,阳光有点亮。水文想起有一天他在街上看着水上灯行走的事。那时的他曾经悄然跟在她的身后,欣赏和嫉妒燃烧着他的心。而现在,他的手臂紧紧地揽着水上灯,她的脸红红的,眉头紧蹙着,纤小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心狂跳不已。他想,我是不是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她?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水上灯放在床上。然后自己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伏下身,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气息令他的头发晕。他试着欲解她的衣扣时,突然听到醉着的水上灯阵阵呜咽。这声音让水文清醒。他想,她已经吃过太多的苦了。而且已经在开始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如果他这样欺负她,只能使他们终生成为仇人。他不能这么做。他是君子,不能图自己的一时之快而成为小人。

  水上灯再次发出呜咽。声音痛楚而凄凉。水文弯下腰拨了拨她,然后问,要不要喝点水?水上灯突然就伏在他的腿上痛哭不已。那种哭声夹杂着无限的悲痛甚至绝望,令水文心惊。水文想,难道只是为了仁厚么?

  天已然黑透,水上灯醒了过来。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之地,并且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顿时惊吓地跳了下来。水上灯双脚落地,却见她面前站着的人是水文,她的心一阵紧缩。

  水文说,你醒了?你在酒馆喝醉了,我没你家钥匙,所以只好送你来这里。水上灯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水文说,你看你衣服穿得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坦白地说,我很喜欢你,每次见到你心里都会有很特别的感情,但我不会欺负你。我知道仁厚不在,你很痛苦。但是我可以照顾你。水上灯说,你无聊。水文说,而且我还知道你并不爱张晋生。他这样的情场高手,跟你也只是玩玩而已。而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水上灯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你无聊!然后拉开门,快步而去。走到街上,她的心还扑扑地跳着。水上灯想,天啦,差一点就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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