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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张晋生告诉水上灯,水家想请她去唱堂会。水上灯断然拒绝。说我跟他家有仇。张晋生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给我一个面子。你当这出戏不是为水家而是为我而唱?水上灯说,别的我都可以,就是水家不行。张晋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讲理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张晋生的脸色便垮了下来。他坐在沙发上,闷着头,一句话不说。水上灯心里有些怵,觉得自己对张晋生未免太硬。想想张晋生对自己的好,想想令自己幸福不已的这套房子,水上灯决定投降。水上灯走过去,将头抵在他的肩上,低声道,我去就是了。

  说罢水上灯感觉张晋生明显松下一口气。夜晚,水上灯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她想出门走走,却怎么都找不到门。于是去问张晋生。张晋生却跷着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板着面孔,一会儿又露出诡谲的笑容。什么也不说。突然间她就醒了。这时候,她觉得这梦有所意味。便想,难道我真的进了一间让我出不去的房间。

  去水家唱堂会那天,张晋生正好有生意要谈,无法陪同。便嘱水文无论水上灯如何,哪怕发脾气,都请善待之。水文自是满口答应,并且亲自登门迎接,一路小心翼翼,客气周到,但水上灯脸色依然冷冷。

  远远地看到水家的大门,童年的记忆一起奔来心间。水上灯突然间泪水盈盈。她使了很大的气力,将眼泪逼了回去。这个过程,水文一一看到,他的心便有些疼了起来。然后水文说,对不起,以前有些事,我并不知道。因我家里遭受过意外,我弟弟水武精神状态不是太好,他被家里宠坏了。当然,这都不是理由。如果能让水上灯小姐原谅我弟弟和我家人,怎么做我都愿意。水上灯说,我父亲的性命,你能还给我吗?水文一时无语。水上灯说,既然还不回来,其他的又何必多说?

  水上灯走进了水家的大门。菊妈正在院子里摆花钵,见到水上灯,大惊失色。趁空时,偷偷与水上灯说,水滴,你千万不要在太太和姨娘跟前说你认识我。免得降低了你的身份。水上灯冷冷地答道,我当然不会说,因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家里亲朋还是来了不少。水文说,翠姨,你得好好替我接待水上灯小姐,一点怠慢都不行。说罢又对水上灯说,我弟弟跟朋友喝酒去了,他不在家,你不必担心。水上灯说,他在家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翠看见水上灯,立即想起那个曾经找玫瑰红借钱的女孩子。那次玫瑰红不肯借钱予她,李翠一直心有不安。现在见水上灯一派的贵气,便显得尤为高兴。李翠连忙热情道,外面吵闹,水小姐不如到我房里来休息片刻。一会儿演戏也够累的。水上灯说,我不姓水,我姓杨。

  水上灯跟在李翠身后,跨进她房间的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上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跳急促。李翠对菊妈叫道,菊妈,有贵客,泡杯好茶来。菊妈颠颠地进来,傻了一样,望着她们二人。李翠说,菊妈,这是汉戏名角水上灯。大少爷最喜欢她的戏。你拿我柜子里新送来的龙井。这个味道清香,想必水上灯小姐喜欢。菊妈慌忙地哎哎应答,赶紧取水沏茶。

  水上灯便环视房间。李翠随着她的眼光指点着。水上灯的目光落在一张男人的照片上。李翠说,这是我男人,他运气不好,死得太早了。

  那男人的目光仿佛正正地望着水上灯,令水上灯感觉有一丝温暖,又有一丝亲切。李翠走近了水上灯。临近她身边,水上灯身上散发的一股别样气息扑面而来。在这气息面前,李翠突然惶恐不安,她不禁盯着水上灯,仿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菊妈端了茶进屋,见李翠的神情,手一哆嗦,几乎将茶杯落在地上。菊妈说,他姨娘,你怎么了?李翠方醒了一样,笑了笑,说水上灯小姐,你好美,我都看呆了。水上灯坐了下来,淡然一笑,说我怎么能跟有钱人家的姨娘比。李翠说,我以前也是穷孩子,吃过许多苦。是那个死鬼在一堆人里把我给相中了,不然这辈子就泡在苦水里了。菊妈说,水上灯小姐,请喝茶。看到水上灯小姐现在这样子,倒是像神了我们姨娘刚嫁来时的那个水灵。那时姨娘也就这么年轻哩。李翠说,唉,当年不能提,我现在已是个老妈子了。请问,水上灯小姐今年几岁了?菊妈赶紧说,喝茶吧。姨娘,我听说不时兴闻人年龄哩。李翠便笑说,我是晓得的,不过见水上灯小姐出落得这般漂亮,忍不住想给她说人家哩。水上灯听李翠这口气,就像是听家里的絮叨一样,脸上竟露出几丝笑意。

  正说话的时候,水文进来。见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茶,碧绿碧绿的,又见她们说得很开心,便说,原来女人们坐在一起,会这么开心呀。李翠说,我正问水上灯小姐有没有嫁人哩。水文忙说,人家名角,为了多演戏,都不肯早早嫁人的。再说戏迷们也不肯。李翠说,也是呀,玫瑰红就是二十好几才出嫁。对了,玫瑰红还是水上灯的姨哩。水上灯说,也是也不是。李翠说,这话怎么讲?水上灯说,她是我妈的堂妹,所以算是。可是我妈死得早,她对我也不亲,所以也可以说不是。李翠说,你妈什么时候死的?水上灯说,大水那年。水上灯说时想起慧如站在水里说的话,心里一阵刺疼,她不由瞥了菊妈一眼。

  晚上,水上灯在水家堂屋里演了两出折子戏。一出《摘花戏主》,一出《穆桂英》。这个时候,能看到汉口名角的戏,观者莫不兴奋。巴掌拍得轰轰的响。完后,有戏迷请求再唱一曲。水上灯也被巴掌拍得兴起,打算答谢这些巴掌,便走上前,准备再唱一曲,不料却看到半途回来的水武。

  水上灯说,我原准备应大家之邀,再唱一曲《贵妃醉酒》,但是,我看到我的一个仇人。这个仇不是别的仇,是杀父之仇。我不想唱给这样的人听,所以要对各位说声很抱歉。

  水文一听,立即紧张起来。他也看到了刚回家的水武,便忙走到水武跟前,低声道,今天给哥一个面子,不要闹事。水武却已经发怒了,说她来我家唱戏,我还嫌臭哩。臭下河的女儿,成名角就可以张狂了?老子想要收拾她照样收拾。水文厉声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你要让我没面子,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水武到底有点怕水文,便由着他推进了自己房间。

  水上灯出门时,水文出来相送。李翠追了出来,说大少爷,家里客人还多,我来送水上灯小姐吧。水文想了想,说姨娘帮我招呼一下客人,我送去就转来。李翠只得说,好吧。

  回去还是坐的马车。马蹄嘚嘚的声音,在夜晚十分清脆。这是一段熟悉的路。儿时的水滴来来回回不知跑过多少趟。过去的事情,水上灯完全不能想。一想便心情恶劣。然而,走在这样的路上,却仿佛是走在自己的往事里。水上灯一句话也不想讲。水文便也不好说什么。他只觉得静静地坐在这个女孩的旁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欢喜和温暖。即便当年他恋爱时,坐在他的未婚妻身边,也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一直到水上灯的家门口,两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水上灯下车时,也没打招呼,水文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方又坐上马车回转。

  这一夜水文辗转反侧。他脑子里不断冒出水上灯的面容。他想,怎么样才能让她对自己亲近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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