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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黄包车行至铜人像一个灯光阴暗的路口,突然被人厉声喝斥着拦下。水上灯想起曾经从黄包车上一下来便遭刀砍的万江亭,不由全身一阵发紧,心知有人想要暗算于她。黄包车夫一个劲地告饶。

  水上灯突然一个冷丁,她用戏文大声道白:帘外何人大声喧哗?

  车外人听到这声音,竟是一阵静场。黄包车夫说,是是是……水上灯索性豁了出去。她掀开车帘,优雅地抬起腿,就像走出戏台一样。水上灯一个高腔,说我来了……因有戏服在身,走下黄包车的水上灯竟是一番碎步绕着几个拦车的大汉走了一个圈。几个拦车大汉被水上灯的架式镇住,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盯着她看。水上灯便开口唱了起来。

  龙凤车,出官墙,

  止不住珠泪洒落胸膛……

  一句落地,竟有喝彩声起。唱得好!一个大汉说,我想听《贵妃醉酒》。此刻的水上灯心里轻舒了一口气。立即调整身姿另行转调,婉转而歌: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稀薄的掌声,打碎清静的夜晚。偶尔一二的行路人,也过来围观。水上灯的心已经很踏实了,她知道,一场危难已经平安化解。一个大汉说,你是什么人?水上灯说,我是唱汉戏的水上灯。

  一个领头模样的大汉说,见怪了。我们是收人钱财,受人之托。不过,我们并不知是水上灯小姐。事先要知,绝不会接这个活。我老娘就是你的戏迷,她要晓得我想伤你,非打死我不可。水上灯笑了笑,下回我演戏,你来找我要票,我一定给她老人家留一个好座。

  另一个大汉说,你怎么会惹上水家少爷呢?水上灯说,我就知道是他们。只是点小过节。你们明天不好交待吗?领头大汉说,退钱就是。水上灯说,我上戏台,是为混口饭吃;大哥们在江湖,也是为混口饭。坏了你们的生意,我心也不安。这样吧,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去替你们退钱。我把话说清楚,想必水家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几个大汉低语了几句,掏出一包钱说,今天的事,就算完结。将来如有人欺负水上灯小姐,绝对不会是我们几个。水上灯说,往后但凡有我的戏,你们尽管来找我讨票。将来我会更红,各位大哥都是我最贴心的知音。

  水上灯目送着几个大汉离开。待他们一走出视野,水上灯腿一软,竟跌坐在地上。黄包车夫立马上前,将她连拖带扶地弄上了车。车夫说,水上灯小姐,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胆大的女人。水上灯苦笑一下,说死到临头时,也只好豁出去了。

  次日一早,水上灯连早餐都没吃,径直冲到五福茶园。水文恰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地喝茶。水上灯冲到他的跟前,将头夜大汉交给她的那包钱,狠狠朝水文面前一甩,说想不到水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竟然下作到去找打手来对付我一个小女子。水文不解其故,说什么意思?水上灯说,不是派了打手吗?可惜打手听过我的戏,他们不伤我。现在全汉口人都听我的戏,你们水家势力再大,你斗得过全汉口人吗?水文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水上灯说,我误会?我差点就死在乱棒之下了。我还误会?我警告你,再玩这种下作动作,我就找记者。而且我还会告诉我的所有戏迷,但凡我今后被人伤害,就必定是水家人所为。水文说,既然这样说,我会查清楚这件事。到时给你一个交待。水上灯指着桌上的钱说,你查不查我不管,钱我替他们转还给你们。还要添一句,不准找那几位大哥的麻烦。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

  水文派人将头日的几个大汉一一找来,亲自询问情况。听罢几个大汉的陈述,水文大为惊讶。他想这个小女子竟有如此气魄和道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竟于不觉间,对水上灯很有了几分兴趣。

  三

  陈一大那些天有点飘飘然。他跟水文说,想请李翠吃一顿饭。水文居然满口答应。果然当晚他去五福茶园接李翠,李翠穿得跟贵妇一样。陈一大高兴得手舞足蹈。吃饭的地点选在旋宫饭店,饭间陈一大不时想把手放在李翠的腿上,但都被李翠小心闪了开。陈一大虽然没占着便宜,可临走前再约李翠吃饭,李翠居然没有回绝。因此陈一大的心情还是很愉快。

  带着欢愉的醉意,陈一大行至家门口,正欲掏钥匙开门,突然背后冒出两个人。一个麻袋便套在了他的头上。陈一大不明缘故,强行挣扎,结果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已全然不知,只知自己被扔上了一辆汽车。车行了约半小时,路开始颠簸。待他被抛下车来,拖出麻袋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幽暗的树林里。这一刻陈一大的酒完全醒了,憋了许久的一泡尿也悄然泄下。

  几个男人围住了他,一个魁梧的大胡子走到他的面前,用脚踢了他一下,说抬起头来。陈一大抬起了头。大胡子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陈一大说,不知道。我不过一个杂耍班子的班主,天天为人逗乐。我没有多少钱,你们抓我也不合算。大胡子厉声道,可你是国民党特务,替他们跑腿抓好人。为什么要带警署的人去抓洪胜?陈一大说,谁是洪胜?我不认识。大胡子说,他以前的艺名叫红喜人。

  陈一大此刻方明白事情的原由。他忙说,这跟党不党没关系。红喜人失手打死了五福茶园的老板水成旺,当年还是我助他逃跑的。水家为报父仇,一直在寻他的人。现在他回到汉口,水家大少爷水文恰好在警署做事,消息灵通,我是被他强行押去辨认人的。红喜人七岁时就跟着我,我怎么会愿意自己的徒弟被抓?可是人家的爹被他打死,人家不可能放过他呀。我一见他就说过,他不该再回来。

  大胡子身边有一人低声道,这事我过去听说过。大胡子继续盘问了几句,回头便对人说,看来是个意外。陈一大再次被扔上车,重新套上了麻袋。车又行了大约一个小时,陈一大被人掀下车。陈一大发现这个地方距水家比距他家更近,便连滚带爬地赶到水家大院。

  喝过两口热茶,陈一大缓过劲来。然后把晚上的遭遇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水文说,照这么说来,这有点像地下党的人干的。你不是说他参加过北伐吗?难道他后来是地下党的人?陈一大说,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水文脸上露出笑意,说那更好。算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水文立即给警署打个电话,透露红喜人的身份,让他们审出他来汉口的活动机密。

  天刚亮,水文便赶去警署,询问聆讯情况,审问的警察说红喜人这个王八蛋骨头很硬,什么都不说,审问中还动了刑,但他依然唇舌厉害。水文冷笑一声,说看来只有我来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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