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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有些事情,陈一大知道,就是命。是没办法的事。就像他的徒弟红喜人奠名其妙就杀死了李翠的男人;就像现在的他明知李翠恨他,却莫名其妙被李翠所吸引。一日不见,心口就堵,而且是那种完全没有来由的堵。陈一大很清楚,就算天天去喝茶,也喝不出个结果,但他还是要去。去过了,他心里就舒服。就仿佛李翠的气息和声音是消化他心头之堵的良药。陈一大想,孽债,大约就是如此。

  五福茶园仿佛洞悉陈一大的心思。每到下午,靠窗的雅座便专为他空着。这是水文的安排。陈一大也知水文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无非是要通过他找到红喜人。这么多年来,水文竟从来没有放弃过。陈一大经常会对这个年轻人怀有一丝钦佩之心。在汉口警察署,水文的精明能干,几乎人所共知。就算吃透黑红两道的“仁义大爷”刘汉宗也三番几次与人说,我这个外甥虽是年轻,却是以一顶十的能人。就算没我这棵大树,他照样能在汉口打出个天下。等我退出江湖,也只有他可以坐我这把交椅。这个风声业已遍传汉口黑白两道。人人见了水文都得礼让三分。陈一大不晓得是因了刘汉宗的这番话,还是因了对水文的钦佩,更或许也是想要献殷勤于李翠,他原本协同寻找红喜人的假心假意,现如今竟渐渐地变成真心实意。

  其实陈一大是希望红喜人永远消失不见。毕竟红喜人是他一手带大,情同父子。但是,红喜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陈一大想,这是你的命。

  五福茶园刚开门,李翠诧异道,这么早?陈班主。喝什么?陈一大说,还是川字。

  陈一大爱喝羊楼洞所产的川字牌砖茶。在汉口喝这种茶的人很少。陈一大的父亲曾跟顺丰砖茶厂的俄国毛子拉洋包车。俄国人经常在过年节时,送一包砖茶给他。陈一大的父亲便时常托人将这茶带回老家孝敬爹娘。陈一大的爷爷经常冲泡此茶喝,少时的陈一大每每回家,抱起爷爷的茶杯仰头即喝,虽是剩茶水,对口渴之人,却如甘露。久之陈一大便特别喜欢这个味道。砖茶的香气,常常能让他想起爷爷的面孔和父亲的孝心。

  李翠说,真是老土。俄国毛子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今天给你泡杯碧绿毛尖。陈一大忙说,你说毛尖就是毛尖。能不能找个伙计去叫水少爷?李翠说,事情很急?陈一大压低着嗓子,说他要找的人出现了。李翠微微一怔,立即说,那我要亲自去叫。

  二

  多年的复仇愿望终于可以实现,水文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他盼这一天盼得太久。父亲死后,作为长子的他,承受的压力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一想起父亲悲惨的身躯,一想起这些年他的重负,水文便恨不能将红喜人碎尸万段。但他知道,办这样的事,必须要有一个名目。

  水文要求陈一大一同前往。陈一大起先不干,说红喜人七八岁就跟着他学艺,他若带人去抓红喜人就好像去抓自己儿子一样。水文说,你既把他的行踪告诉了我,便已经跟他断了所有的情感。又说,我知道你对我姨娘李翠有兴趣,这件事办成,只要她愿意,我不会干涉。

  陈一大立即心动,这个诱饵太大了,大得他几乎有一种受到恩赐的感觉。于是陈一大点了头。

  品江茶楼在黄鹄矶下。坐在倚窗的雅座,既可望见长江滚滚东流,又可望见周边的警钟楼和奥略楼。北伐期间,红喜人常同几个弟兄一起来此喝茶。那时候,他不敢回汉口,坐在江南遥望江北,几次都要哭泣出声。他约水上灯与他同来此楼,也是有要事与人接头。他想,有个女人陪伴,便于掩护。

  红喜人走进品江茶楼时,见水上灯已经坐在了那里。他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说水小姐,想不到你这么早。水上灯说,我不姓水,我姓杨。叫我水上灯就好。我从没到武昌喝过茶,今天是头一回。所以,来早点,也好看看风景。两人刚开了一个场,茶倌的茶还没泡上,突然三三两两地进来几个人。在他们四周一坐。水上灯并未介意,红喜人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刚想站起来离开,突然有人叫,红喜人!

  红喜人扭头一看,却是班主陈一大,红喜人面带惊讶,正欲问你怎么来了?话未出口,便有几人冲了上来,三下两下将他五花大绑,呼啦啦而去,几分钟,他便被塞进了山下一辆黑色的小车里。

  水上灯看呆了。她突然看到与陈一大坐在一起的水文。水上灯说,这是你们干的吗?水文说,我看过你的戏。我非常喜欢,你比玫瑰红唱得好。如果惊吓到了水上灯小姐,我感到很抱歉。水上灯端起桌上的茶,狠狠朝地上一摔,说总有一天,你们的报应,就跟这茶杯一样。水文皱了下眉头,仍然很有克制地说,搅了你的局,是我们的不是。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与他有杀父之仇。这个仇,我是必报的。水上灯咬牙切齿道,我们之间同样也有杀父之仇,你知道吗?这仇总有一天,我也会报的。

  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她心里被莫名的愤怒鼓胀着。水文却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没有人把这个风姿绰约的水上灯跟下河的杨二堂联系起来。

  水家这天办了个家宴。桌上摆放了白酒。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杯。全家人围桌而坐,还没来得及吃,刘金荣就先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女眷全都哭。李翠自然也是哭得肝肠俱断。她想若不是这个红喜人卖弄自己本事,何至于她现在非但没有丈夫就连女儿都不知去向。在别人都只死一个亲人,而在她,却是两个。

  水文突然说起,不知何故,新红的汉剧花旦水上灯竟与红喜人熟悉。水武说,有这事?红喜人居然跟这个戏子一伙?他妈的,她不想活了?水文叱道,你又犯什么蠢?刘金荣望了下水文,心想,这个家大概只他一个人不知道水家跟那个野丫头的冤孽债。

  水武第二天便去打探水上灯行踪,水上灯在天声戏院搭金祥戏班唱《宇宙锋》。水武晚间便带了几个人,径直闯到后台。天声戏院的管事挡住不让他们进。水武说,你这里有人跟杀死我爸的凶手有牵连,这是命案,你想找麻烦吗?

  水上灯刚化妆完,听到外面人声喧哗,水武一伙闯了进来。水上灯往椅子上一坐,冷眼道,找我?有事就说。

  水武见水上灯这等架式,自己心下倒怯了几分。水武说,嗬,这么大派头?真是名角呀。好久没见你去下河了?水上灯说,就为说这个?水武说,有人杀死了我爸,听说你跟他有关系?水上灯说,我对你爸是死是活毫无兴趣。我对那个人有没有杀你爸也没兴趣。水武说,红喜人是杀死我爸的凶手,你是他的什么人?水上灯说,熟人。想砸我的场子就明说,扯什么你爸是活是死?说罢,水上灯心生一计,她转向天声戏院的管事,大声说,管事,我走红以来从没有被人闹过场。我不想往后沾这个秽气,请你帮我弄碗新鲜鸡血,我要祭一下老郎神,一是请他老人家保佑我的清静,二是请他老人家替我驱驱邪。

  水武脸色立即大变,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水上灯冷然一笑,说我要把鸡血洒在地上,以后就没有人敢闯进化妆间来闹得一屋邪气,坏我的台。水武一边朝后退,一边大声说,好,有你的。你跟那个杀人犯的事我还没算账,你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说罢,逃似地离开了天声戏院。管事大惊,问水上灯,你这是什么招数?水上灯笑笑说,就是专治这种蠢猪的招数。

  一天晚上,天有些凉,余天啸患了感冒,引发了哮喘。余夫人临时去了娘家,尚未回来。家里只有老保姆照顾。水上灯原本接了花楼街一位姓郭的大户人家的堂会,她担心老保姆照顾不周,便想回绝。余天啸说,既然答应了,就该遵守承诺。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承诺就不能变,这是当戏子的本分。昕余天啸如此一说,水上灯便依时而去。唱完堂会,天色太晚,水上灯一心想早点赶回,不及卸妆换下戏服,便匆匆上了黄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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