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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水滴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周元坤扬起木板条,照着水滴的屁股就打。打过一板,方说,十条十款共二十句。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水滴先前浑身紧张,但挨下一板,倒松弛下来,觉得自己还能承受。于是忙跟着念道,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

  科班的入门是不轻松的。这是每一个入门弟子皮肉上必须挨过的二十大板。二十条班规班法,只要身在梨园,必须牢记到死。忘记一条,便得受罚。而违规者惩罚更严厉。重者谓之除六根,即折断肋骨,轻者谓之开公堂,即当众打屁股或是敬神罚跪。曾有弟子,因为违规,把命都罚丢了。

  打完入门板,周元坤说,你现已是梨园汉剧上字科班正式学徒。有一句话你得牢记,不打不成材。打你就是给你饭碗。说罢他将手上木板条朝院心一掷,然后扬长而去。

  周班主下手虽则不重,但二十大板打下来,以水滴弱小纤细的骨架,承受起来依然吃力。水滴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痛。先前叫她跪下的女孩搀她进屋,扒下她的衣裤,替她在红肿处抹上红花油。水滴知道了她的艺名叫林上花。

  林上花告诉水滴,今晚必须把班规班法背熟。如果明天黄老师考问,回答不出,也是要受罚的。黄老师下手比班主要重,挨一板起码要痛一个礼拜。

  水滴便忍着痛,趴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大声地背诵“十条十款”的班规班法。

  十条是: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第二条,不能在班思班;第三条,不能背班私逃;第四条,不能成群结党;第五条,不能坐班拆底;第六条,不能临场推诿;第七条,不能见场不救;第八条,不能奸淫邪道;第九条,不能冒犯公堂;第十条,不能偷盗拐骗。

  水滴对十条还能理解,但背十款时,便觉得好多事弄不明白。几乎每背一款,她都要问林上花为什么。一,不许说梦字。林上花说,因为与祖师优孟名字冲撞,是犯上,所以不许说。二,不许说伞字。林上花说,因为伞为雨盖,说伞就等于说“散班”。三,不许唤狗。林上花说,唤狗就会死人。四,不许跳台。林上花说,跳台就是跳骂众人。五,不许敲堂鼓。林上花说,敲堂鼓是打闹公堂的信号。六,不许打破面相。林上花说,打破面相就绝戏子的饭碗,是犯众的事。七,不许坐九龙口。林上花说,九龙口是打鼓佬的椅子,传说唐朝天子坐过,其他戏子绝对不可以再坐。八,不许乱扔石头。林上花说,扔石头是打远场,是断绝戏路,所以不准扔。九,不许打呵伙。林上花说,打呵伙一般都是抓班子的信号,犯众。十,不许乱坐衣箱。林上花说,各行当能坐什么衣箱,都有规矩,要不就会乱套。比方大衣箱只有女行中的四旦八贴跷旦老旦可坐,二衣箱就只能一末三生六外七小可坐,二净十杂行就只能坐盔箱,武行上下手还有龙套坐杂碎箱。

  见水滴听得发傻,林上花又说,班里规矩还有好多。台上台下,台前台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全有讲究,你得自己慢慢去揣摩。

  水滴将十条十款背得滚瓜烂熟时,天刚擦黑。晚饭还没吃,突然黄小合着人叫她。水滴一拐一瘸地走到黄小合跟前。黄小合说,你爸爸来了,他要给你送点衣物。我谅你是第一天来班里,所以,许你见他一面。往后探班也得有规矩。水滴说,是。

  杨二堂拎着一个小包,站在大门的栅栏外。见到水滴,小包还没递出手,便已泪眼婆娑。杨二堂说,水滴,爸爸没出息,让你卖身当戏子。水滴说,爸,我当戏子,但没卖身。杨二堂说,那不都一样?戏子苦哇。水滴,往后你就晓得了。水滴说,爸爸你并没当戏子,难道不苦?杨二堂便嗫嚅道,有你和你姆妈在家,我不苦,一点也不苦。水滴说,爸,我当我从来就没有姆妈,我就只有爸。爸,你回去吧,往后别来看我。等我出科了,红了,我接你去过好日子。爸爸你要好好的,等我红。杨二堂依然嗫嚅着说,我等。我晓得你一定会红。

  杨二堂在水滴的目光下离开。因为拉车的日子太长,他佝着腰,走路的姿式都仿佛在拉粪车。水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水滴想,我知道你不是我亲爸爸,但今生今世我要孝敬你,不过我不能像你这样没用。

  三

  水上灯的生涯就此开始。

  学艺的日子没有开场白。第二天清早,天没亮,窗外响起老师的堂板。整屋里立即慌乱成一片。水上灯一骨碌坐起,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林上花低声而急促地说,快,起来练功。晚了要挨罚。水上灯立即跳下床,三几下穿好衣裤,拔腿便往院子里跑。

  黄小合叉着双腿,手执藤条鞭板着面孔站在院中。水上灯到位时院里只站了几个人。黄小合瞥她一眼,用藤条鞭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未言一句。水上灯松了一口气,忙站到黄小合所指方向。

  学员迟到的有三人,一女二男。黄小合并不多问,他用藤条鞭朝院墙边一指,两个男生便自觉走去,屈腿跪下。树下有一张小桌子,桌旁有两张木靠背的椅子。黄小合走过去,顺右手抄起一张小桌,顺左手抓起一把木椅,看都不看便朝两个男生抛去。两个男生于慌张中一人伸手接桌,一人伸手接椅,也没多问,便各各将之顶在了自己头上。

  水上灯低声问林上花,他们要顶多久?林上花说,一个钟点。水上灯心里便“咚”了一下。黄小合用藤鞭指着顶桌子的英俊小生,大声说,周上尚,你有今天的功夫,难道是迟到换来的?石上泉,凭你这样,出科后你能做什么?跑一辈子龙套?

  迟到的女生双腿已经在打颤。黄小合走过去说,就算你今天是头一次迟到,天可谅你,但我不可谅。有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手!女生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来,眼泪汪汪地望着黄小合,仿佛乞谅。黄小合迅疾地一鞭刷在其手掌上。女生不禁尖声“呀!”了一嗓。黄小合说,本只想教训你三鞭,你既是一鞭能打出好嗓音,就加你三鞭。女生便再不敢出声,咬紧着牙关任黄小合鞭打。打完归队时,双手都不敢朝下垂放,眼眶里包着泪水,似乎也不敢流下来。林上花低声告诉水上灯,说她叫江上月。

  水上灯被连续的噼啪声震得心惊肉跳。她想起周元坤“打你就是给你饭碗”一说。现在她才知道她此一生想要端起这个饭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杜家院宅分前后两院。每早练功,武行在前院翻虎跳扎毡子,文戏则在后院站场劲、练手眼。水上灯头一天来,不摸门道,不知自己该跟武行进前院,还是跟文戏到后院,又担心自己的不懂引起挨打,急得正不知如何好。黄小合走过来,依然手持藤鞭朝后院一指。说旦角去那边。水上灯想,原来我是旦角呀。

  黄小合将她指到后院的角落,说你跟不上他们,你得从头来。双腿分开。水上灯忙分开双腿。黄小合说,半蹲。水上灯便半蹲着。黄小合用藤鞭将她的腿和臀部一会儿让抬,一会儿让收,来回敲打了好几下,认为姿式合适了,便说,先练这个。想在台上站得稳,下椅马步就得蹲得稳。水上灯不敢问蹲多久,心想只好尽自己的劲道,能蹲多久就是多久了。

  在科班,练功的内容多得超出水上灯的想象。除了吊嗓子,眼法手法脚法步法眉功脸功腰功站功,诸如此类,样样得练。戏子上台之所以好看,是因为每一样都与平常人不同。黄小合说,戏子是把常人动作中最美的那一点,拎出来,再作一番讲究,变得不光是美而且还雅,这才能上台。这时候站在台上的戏子,说念唱做,对于常人,样样都美到极点。就连最不雅的姿势,耍骗赖地、跺脚骂街、装疯卖傻,也要做得人人叫美。不吹牛说,上了台,每一根毛发都必是美极的。有些人来戏院,不是来听戏,就是要来图你个好看。

  水上灯一直对黄小合有些惧怕,甚至厌恶,但他这些话,却句句打动水上灯。她想,果然就是了。她想学戏,就是看到台上的人实在是太美了,直想着自己也能成为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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