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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这是《宇宙锋》赵艳容的唱段。水滴虽然童音尚重,但也字正腔圆,眉宇间顾盼生辉,小腰仿着大人醉洒似地扭动,双手还模拟着甩水袖的姿势,唱到末几字,抱肩就地一坐,兰花指翘在肩头,然后乜着眼望着黄小合。

  黄小合不动声色。万江亭和周元坤的脸上却都立即显出惊喜。不等水滴继续唱下去,周元坤说,起来吧。

  水滴一骨碌爬起来,人没站稳,便开口问,周班主,黄老师,我以后会不会红?黄小合冷笑一声,说你只唱得几句,童声未退,就想红?周元坤说,大话讲不得。你将来红不红,现在还看不出。如果你不刻苦,连跑龙套都没得机会。水滴听出周先生的语气已经不冷了,大声说,我要刻苦。我什么苦都不怕。

  万江亭说,怎么样?黄小合说,这小女子,嗓是唱戏的嗓,身是演戏的身,只是心不是唱戏的心,怕是唱不长久。周元坤说,女大十八变,再说还有你黄老师调教,还是进班吧。万老板,让她家大人明天带她来立契约。万江亭说,我今天就是替代她家大人的。周元坤打量了一下万江亭,笑说也行,我拿你当她的姨夫?万江亭也笑道,那就当吧。

  说话问,有伙计送上契约。黄小合说,万老板,你念还是我来念给她听?万江亭说,别让我丢脸,我字认得不全。水滴说,我自己看得来。

  周元坤和黄小合都吃了一惊,连万江亭都觉意外。周元坤说,你一个下河人家的小女伢,识得字?水滴说,是。我上过学。周元坤说,那你自己来念。水滴便接过契约,高声念了起来。

  契约——立自愿人科学艺人……契约在这里空着格。水滴犹豫了几秒,重新念过:契约——立自愿入科学艺人杨水滴,年龄十二岁,籍贯,汉口。因家贫自愿投靠上字科班学戏。习梨园生计,立学期三年为满。后帮师一年,方可允许出科。学戏期间,一切宿食皆由科班负担。凡在学期内登台演出所得银钱,俱归科班收入。在学期内,除父母死亡准假三天,期满立即返回,其余皆不准私自出科班大门。若有中途退学和逃跑,于保人承担一切学费饭食钱等。倘有天灾人祸,走南逃北,生死存亡,各由天命,与科班无关。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水滴念的时候,主动把契约里年龄籍贯的空格按照自己的情况全部读出。见她读完,一字未错,周元坤说,嗯,丫头片子也还聪明。黄小合则叹道,唉,唱戏的人不需要太聪明呀,将来她必是误在这个聪明上。万江亭淡淡一笑,说且由她自听天命吧。

  水滴在契约下的立约人处按下手印。万江亭在家长处画完押,又在介绍人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临了,万江亭将水滴拉到一边,说水滴,万叔要跟你说几句话。这条路虽然是你自己选的,但却也是万叔先提出来的。万叔知道你秉性善良,有时发狠,是因为心里有气。万叔平素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万叔也没有办法,但万叔知道,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爸。

  万江亭这一番话,立即说得水滴眼泪盈眶。满心的委屈一直涌到了喉头,但她还是强忍下了。万江亭说,因为这个,万叔才想着要为你谋个将来。现在你进了科班,端了戏饭,但往后真想红起来,还有许多的苦头要吃。万叔虽然知道水滴是能吃苦头的,但万叔还是要叮嘱这个。还有,在班里要好好听班主和黄老师的教导。不要违反规矩,否则我这个保人也得跟你承担许多责任。周班主黄老师拿我当朋友,今天给我面子,但班里的规矩是不拿我当朋友也不会给面子的。有了错,打罚你都得认,这个话我要先说在前。水滴哽咽道,万叔,这些话爸爸都跟我说不出口。今天万叔是我的家长,水滴终身都拿万叔当家长。万叔,你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水滴说完话,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万江亭没再说什么,他伸出手,替她抹了下脸上的泪。他手掌心的泪渍,令他对这个小女孩有了一份亲人般的感情。

  周元坤说,你既进了上字科班学艺,艺名是必得有的。上字科班,上字居中。你就叫杨上柳吧。万江亭说,这名字不亮。水滴,你不介意一定要姓杨吧?水滴说,不介意。说罢想,我本来就不姓杨。万江亭说,要不,你就叫“水上灯”?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元坤大声说,好,这个名字好。

  水滴“哦”了一声,心想,往后我就叫水上灯了。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

  二

  上字科班的教习场设在清芬里。这是一个杜姓盐商的院宅。盐商三年前在原俄租界新买了洋楼,一家人全都搬了过去。盐商也是票友,尤其喜欢汉戏天王余天啸的戏。但凡余天啸挂牌出演,盐商全家都会定时定位到场。送花篮且不说,末了还常用托盘放上银洋,以表敬意。余天啸斯时常在汉口的几大科班定期授课,是各大科班最受欢迎的客师。周元坤又与余天啸有一点点远亲关系,便托了余天啸的大面,想租借盐商空在清芬里的旧宅。余天啸既开口,在盐商那里便是圣旨。盐商表示,租金全免,只需将院宅的上房留给余大师独自享用,以方便余大师授课时有一舒服的歇处。周元坤是大气之人,立马表示,既是租借,租金还是要付的。余天啸一向有恩于上字科班,此院宅仰仗了余天啸的大面,上房一定留给余大师独用,并且沙发床铺一律按余大师喜欢的西洋家什布置。他若没来时,门锁不开。他若来时,热茶热水,小菜点心,一应备好。盐商听此一说,大为快意。签约时,便连时间期限都没设定。

  水滴签过契约,家也没回,径直随黄小合去了清芬里。

  杜家院宅里一两个穿大腿裤的女孩正在练功。水滴环顾着院子,抬头间竟看到不远处乐园塔楼的穹顶。那令她熟悉不过的穹顶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辉光。一刹那,鞭炮和小狗的狂吠、慧如尿湿裤子坐在地上的哭叫以及大雨中水滴自己的嚎啕大哭声,一起在心里响起。她心里不禁发酸,却没有流泪。

  院子里陆续来了十来个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一个女孩叫着水滴,说新来的,站过来,班主要进行“十条十款”教导。水滴还没明白,女孩又说,跟我走,要先拜老郎神。

  老郎神是汉剧的祖师爷,但凡弟子入门,一律要跪拜。这是规矩。

  拜过祖师爷,水滴方见班主周元坤手上拿着木条走到了她的跟前。水滴说,这个?女孩说,莫怕。就打二十大板,打过才算正式弟子。打的时候,班主念什么,你就照着念。也不是特别疼。快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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