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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儿将表格送给了田平,田平便又拉他下了馆子,喝啤酒喝得三番五次寻厕所,回后便连夜赶制了三千字的采访记。题目是《一个强者和他背后的人物》,挺醒目挺提神挺吓人。校样出来豆儿亲自送给经理了一份,阅罢又被邀请进餐。这回是田平开的车。仍是“皇冠”。没吃西餐,但却喝到了“茅台”。经理的哥哥是一家大饭店的经理,如此,喝“茅台”便是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豆儿和田平都是首次受此厚待,自是豪兴大发、痛快淋漓地喝了个尽醉,险些没在回家的路上撞倒电线杆。

  田平的父亲对田平干这一行可从没施舍过好脸色。田平的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常动用其丰富词汇骂田平没出息:活得如行尸走肉!身为下里巴人如何从未见有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状?!唯知鲜衣美食油腔滑调而不知悬梁刺骨映雪读书,俏皮话能将地球由圆说方而文凭却只拿得个初中。随即例举邻居豆儿,本科毕业且当了记者,谁见了他皆面挂三分微笑,背翘一个大拇指。尤其豆儿到学校采访一次,给校长写了一则小小通讯,令校长出尽风头,其父也得遂大志被评为一级教师。教师节还进了北京且在人民大会堂照了相,从此说话发言提建议都显出相当份量。教育局还专门批给了他两房一厅,几乎享受校长的待遇。而豆儿他爸不过大专毕业,田平他爸则是正宗北师大的高材生。田平他爸每次训导儿子都有根有据有理有节。田平虽不服气,但其辩说都不及语文老师精辟具体逻辑性强。无可奈何,便只好佯装工作辛苦疲劳之极拖长音调打著哈欠速速上床将脑袋埋在被子里然后大骂老头子乃天下头号势利眼。

  幸而田平他爸终有一日明白了骂田平实在有失厚道、公允。关键在于那天市里成立教师协会,田平他爸坐了田平的车前去会场。田平机警过人,将车顶“出租”二字摘下。停车后田平赶紧先下来,毕恭毕敬地替他爸爸打开车门。田平他爸红光满面悠然而出连望都不望一眼田平。这气派令好些人肃然起敬,便纷纷打听来者为谁。到末了选协会理事时,田平他爸得票竟进入前五名,比名气赫然的豆儿他爸多出几十票,自然当选成了理事。豆儿他爸无疑是挤公共汽车去的,且不幸被汽车上必不可少的铁皮毛刺之类附属物将裤子撕拉开一条三角口,露出白色的衬裤在屁股之处,令许多女教师或掩嘴而笑或嗤之以鼻,最终导致身份大跌。

  田平到底为他爸争了一回光,先是自豪,而后却沮丧。田平他爸自当选为理事之后便俨然若政府长官、党委书记一般严正,自觉革命已将最关键最重要的一副担子搁在了他的肩头。从此将思想和语言与报纸化为一色,保持同步。每逢吃饭,必对家人大谈五讲四美三热爱以及两个必须一个坚决朱伯儒张海迪曲啸如此这般。弄得田平耳朵奇痒,忍无可忍。去医院看过,被诊断为中耳炎。

  而最最倒霉的尚不是耳朵,而是房子。田平他爸主动将自己分房子排第二位的名次搁在了最末,以此换得了校长亲笔签名的大红纸表扬和教育局内部通讯上一条六十字消息。田平与他奶奶爸爸妈妈妹妹五人三代合居一室,以帘代壁为两间。可田平他爸仍然高尚著脸皮教育全家人说:“我们有十五平米足矣。有的人家连人均两平米都不到。我们应该响应组织号召,谦让一些。为国家为组织分忧是每个公民的职责。”

  田平说:“组织是谁?您得去参观参观组织住得怎么样才是。”

  田平他爸说:“领导工作忙贡献大,住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田平说:“那就没什么可说了。您愿意别人不把您当人以致有一日别人想起来把您当人时您都会没法子做人的。”

  田平他爸拍桌一怒高叫“放肆!”尔后大叹这一代青年的确垮掉了,思想如此污垢岂能不猛烈清洗!否则老一辈人百年之后国将不国。便就此话题开三天夜车作了文章。遣词造句行文,精警透辟,既豪情满怀,又十分得体。吟诵再三,颇觉神采飞扬。趁豆儿来家寻田平闲聊时恭敬递上。谦谦然请豆儿不吝赐教斧正,肃肃然指出此文若能见诸报纸,无论是观点还是文字都具有引起社会重视的可能。

  待田平送豆儿出门时,田平说:“你把老头子那文章给我留下,别弄得满天下臭气。”豆儿笑了,便交给了他。一连三日,田平上厕所都用那文章揩屁股且不断跟那一格的伙计感慨现在的纸实在太光滑了,一次得使三张,委实不符合勤俭解约之精神。

  田平的车开得好,人也仗义,熟人朋友坐车田平是绝不收钱的,碰上能报销的且常撕十块钱小票让拿了去报销。田平说:“赚点烟钱吧。”于是熟人朋友上上下下没有不说田平好话的,便常有人写信到公司称赞田平热情诚恳服务周到实为新一代优秀司机。田平由此成了公司的先进青年。

  田平倒也并不觉得当先进有什么了不起,常对朋友说别写那表扬信了,不如省下邮票钱。且说:“自己兄弟,收钱脸红。下几个顾客多收他几个也就统统赚回来了。亏是绝不会吃的。”去火车站八块钱的价无疑提到十二块。

  乘客们常抱怨车费太贵却又毫不手软地掏钱,轻松得田平都替他的工资袋心疼。不过没心疼几回便晓得除开个体户,送到田平手上的都是公款。一想到反正是从国家的左边荷包到右边荷包,田平要起价来便更是理直气壮胸有成竹了。去火车站的钱数又由十二发展到十六。自然不必担心没人坐车,亦不必担心有人手软。

  田平的车大多停在饭店门口。闲时常同饭店里的女服务员散坐在台阶上打情骂俏嗑瓜子儿。只要不是上级检察或文明月评比什么的日子,服务员们便常出门来同田平几个司机聊天。有房客叫唤才懒懒地进去草草应付一番依旧出来。田平大方,几乎每次都是他掏钱买瓜子。他对那帮女孩子优雅地将瓜子壳吐得满地的姿势甚是欣赏。

  那天田平正讲著澳大利亚一对老夫妇在给羊接生时接下一个小男孩的奇闻,一个女人过来要车去火车站。田平说:“十六块。”那女人说:“可以。”便提著行李上了车。

  到车站田平见那女子一副呆脸,便转了一轮眼珠说:“你报销不?”

  女人说:“报销怎么样?不报销又怎么样?”

  田平说:“不报销你就只付给十块钱,我不给你车票了。”

  女人说:“若报销呢?”

  田平说:“那你给我二十块钱,我给你二十五块钱车票怎么样?”

  女人说:“为什么?不是只要十六块钱吗?”

  田平说:“心放活一点嘛,两下都不吃亏。”

  女人说:“你们平常也都这样干?”

  田平说:“这年月能捞就捞。大官大捞小民小捞,谁也不用讲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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