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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四爷是在生命的缝隙中穿行的,那么多条道路,那么多种可能,它们中间任何—种组合,都会发生完全不同的变化,都会产牛完全不同的结果,一个人的命运由此就有了重新的解释。但是没有。四爷在稠密如藻的命运迷宫中穿行,他的步子踉跄而执著,他有很多次都从那条路上滑落了下来,但是在爬起来之后,他又重新站到那条命运的小路上去了。他注定地走到了今天。

  四爷是在宁夏的惠安堡逃跑的,他带走了韩师的一匹雪青马。这是在古浪他被俘四个月后发生的事情。四爷在一个夜深人静的秋日里骑上了那匹雪青马。马儿像一朵融不进夜色的云儿,无声地朝村外飘去。直到涉过村外的一条小河,哨兵才发现走了人。哨兵朝四爷放了一枪。子弹从很远的地方追T上来,有一阵子它超过了四爷骑着的雪青马,有一阵子它又落到了后面,然后,它有些恋恋不舍地跌进了一丛丛草中。

  四爷先到了陕西的吴旗,帮人运了一阵粮,然后到了甘肃的合水老城,在那里他把那匹偷来的雪青马卖掉了,和几个被打散的回民支队的散兵弟兄一起.在乡间做小买卖赖以为生。四爷在那里度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然后他告别伙伴们,继续朝东南方向,朝鄂东北的家乡走去。

  四爷在朝家乡走去的一路上都在想着什么呢?他衣衫槛楼,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像一只长期没有进过食的土拨鼠。他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饥肠辘辘步履艰辛地走着,向东南方走着,向家乡走着,他是否感受到了家乡如歌的山风呢?

  可是四爷他并没有回到家乡,就和七年之后他沿着京汉路的方向朝家乡走去却没能回到家乡一样,他在1937年秋天也没有能够回到家乡。在南下途中的陕西三原县,四爷正好碰上了红四军和红三十一军改编的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第一二九师,这支军队里有一些人是四爷的熟人,更多的人是四爷的老乡,也许是这样的原因,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四爷在三原县停了下来,他在那里再度当了兵,成了一二九师的一名士兵。

  从家乡吹来的如歌的!11风在黄土高原的三原县突然消失了。这是一次令人茫然无措的失踪。中原无染的风在这里完全改变了样子。这里的风毫无节制,莽莽撞撞,它们把黄尘如同旗帜一般地扬起来,呼啸而过。在这样的旗帜之下,头戴瓦楞帽、身穿灰色军装的四爷和一粒沙子有多少区别呢?

  七个月后,也就是1938年的4月,侵华日军为了消灭八路军,解除其后方的威胁,以第一O八师团为主力,集中三万多兵力,自同蒲路、正太路、平汉路和邯(郸)、长(治)、临(汾)、屯(留)公路,分兵九路向晋东南地区的八路军进行围攻,企图将八路军一二九师合击围歼在辽县、榆社、武乡地区。八路军一二九师以一部兵力和游击力量在内线开展游击战,发动老百姓坚壁清野,主力则跳出合围转移到外线,寻找作战机会。四爷在日军的合围中再度被俘。

  四爷是奉命留在内线中的人们当中的一个。他和他的那一小部分战友受命牵制敌人的主力。他们边打边往根据地腹地撤。作为一个老兵.四爷早已没有了战场上的恐惧。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了。他使用一支半新的三八式步枪,不断消耗着根据地兵工厂生产的木柄手榴弹和缴获的马尾手雷,出神人化地使用着各式各样的地雷。他在桐峪干掉了两个鬼子和一个伪军,在黄崖洞用地雷把一辆运粮草的车炸上了天,在左会又用刺刀把一个走迷了路的鬼子军官给活活钉在了马槽上。四爷那个时候就像一条鱼儿似的,在春天郁郁葱葱的青纱帐里滑溜溜地游来游去,到处吐着泡泡。四爷是有过这种游刃有余的日子的。可惜四爷的这种日子没有延续多久。九路围攻开始的第八天,日军突然袭击并包围了左会的一个村庄。四爷和他的一个同伴刚干完了活,在那个村庄里睡觉。房东大爷惊慌失措地叫醒他们时,日军已将整个村子占领了,并开始挨家挨户搜人。四爷因为有了一次被俘的经历,这个时候就比他的同伴冷静多了。他迅速地把自己和同伴的武器藏进房东家地麦草堆里,并且开始脱衣服,在日本兵挺着上了刺刀的小步枪冲进门来的时候,他们刚好来得及换上房东匆忙找来的便装。他们被带到打谷场上,在那里经过了一道指认。房东和村里的一个孤老头分别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儿子从人群中领了出来。第二次指认是脱光了衣服进行的,所有男性青壮年都被强迫要求脱光衣服,查看身上有没有枪伤。四爷有,一处是空山坝战役时腰腹间的贯通伤,一处是强渡嘉陵江战役时左脚上的盲管伤。四爷因此被拉到一边站下。出卖四爷的其实不是枪伤,而是他浓重的鄂东北口音,它一下子就让四爷军人的身份暴露无疑。但是那已经无关紧要的了。指认军人身份在那一次的突袭中只不过是一个过场,实际上,那一次被捉住的青壮男丁无论军民全都被带出了村庄,他们和别的地方抓来的青壮男丁一道被押解到占领区去做苦力。四爷被指认出来之后很平静,但是他很快明白过来他的平静不会给他带来任何荣誉和耻辱。四爷被日本兵在后腰上狠狠打了一枪托,踉跄扑进俘虏堆中。在慢慢朝山外走去的人群中,四爷的脸色苍白,他感到一种阉割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地从他的下身传来。

  四爷先是被押往开滦煤矿,以后又被转移到井陉煤矿,在那里当一名井下的出煤工。四爷不是推一被俘的中国军队的士兵。无论是在开滦还是在井陉,四爷都遇到过一批批被俘的中国士兵。他们有的是共产党军队的,有的是国民党军队的,有的什么党也不是,只是民间反日武装的成员,他们当中甚至有一些杆子。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干的都是井下的活儿,那是最苦最累同时也最危险的活儿。开始的时候他们互相敌视,你咬我我咬你。他们抢棒子饼、抢工棚、打群仗,在井下黑灯处埋伏好,等对方的人过来时用煤块往死里拍,把对方的掌子面给炸毁了,为了这个,小日本还毙了几个领头闹事的人。后来,俘虏们不内讧了,他们发现内讧下去吃亏的只有中国人自己,而其实他们无论是国共还是土匪杆子,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小日本龟孙子,他们再互相斗下去只会让那些龟孙子们瞧不起的。他们也许是一些俘虏,也许不能把那些龟孙子们怎么样,但他们至少可以不内讧,至少可以少给那些龟孙子们找点乐子吧?

  四爷在开滦和井陉一于就是六年。没有人注意他,他是一个在任何方面都不出众的人。好几次煤矿里发生了俘虏集体或个别逃跑的事,这些事有的成功了,大多数没成功。成功的自不必说,没成功的,要么被追兵撵上打死了,要么被追兵抓了回来,抓回来的结果也是死。日本人把逃跑俘虏的死尸挂在井口上,用来严儆众人。那些死尸几天几天地挂在那里,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人们上下井的时候从他们身下默默地走过时,他们就像有些累了,要掉下来砸在人们怀里似的。所有的这些逃跑事件都与四爷无关。四爷就像是一个丧失了欲念的人,甚至就像一个对生与死都不再计较的人,对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漠然无视。人们都这么想,但人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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