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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7

  乌力天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被一辆黑色的尼桑车拦下。尼桑是红旗飘飘集团公司董事长鲁红军的坐骑。鲁红军到基地来看望他的熟人——那些在他少年时代关照过他这个地方子弟的好人——并且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事情往往是这样,种一畦蒜根根不抽薹,蔫得像绿鸡毛,反倒是蒜种里带了一粒瓜子,满畦结瓜,让蒜畦成了瓜畦。

  “喂,排长,”鲁红军让车停下来,摇下车窗,亲热地叫住乌力天扬。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届高临下的微笑,“我们什么时候冲锋?什么时候吃压缩饼干?”

  乌力天扬看鲁红军。他们几年没见,鲁红军焕然一新,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穿一身挺括的西装,头发向后,梳得油光水滑,的确像著名企业家。

  “不认识了?你看,我老没到你这儿来报到。我忙啊。我得学做天使。还记得这话吧?你说的。我可没忘记。一想起这个,我老是热泪盈眶。”鲁红军口气里充满了嘲讽。

  乌力天扬当然记得。要想当天使,你得先下地狱。这是他说的。他没有告诉鲁红军,这是当年他流落街头时一个老乞丐对他说的。那个老乞丐后来让人给打死了,尸体丢在汉口十七码头,好几天没有人管。老乞丐姓米,做乞丐前是教堂里的神甫,做神甫前是南洋的富商,做富商前是剑桥的学子。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告诉鲁红军?

  “听说你当警察了?这么说我还得让你保护?怎么会这样?怎么你老比我进步?要不咱俩联手,你保护我,我交你租子,你替我看门,见鬼杀鬼,见魔杀魔,怎么样?”鲁红军幸灾乐祸地说。

  乌力天扬当然是警察。警察的保姆、妈妈、教父。但他从不收租子,也不替谁看门,尤其不替断了腿还继续往前走的英雄看门。红军当兵是人家天扬帮的忙,当兵后又归天扬领导,打仗也是天扬带上去的,你让天扬怎么说?

  “怎么,不同意?”

  “你为什么不下车?你肯定觉得你是世界上站得最稳的那个家伙。”乌力天扬冷冷地说。

  “是的,我是。”鲁红军一点儿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大多数时候,我不站着,我得节省体力,干更重要的事儿。”

  乌力天扬觉得这事儿真他妈的无聊透了,他们像两个伪君子,遭到抛弃的同性恋者。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对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也在为这个生气。他们还不如猛踢对方的肚子,把对方的下水踢出来,或者干脆,拿榔头直接砸碎对方的脑袋。

  8

  汪百团又一次惹出了麻烦。他帮一个朋友打架。把对方一个人砍成了残废。公检法迅速介入案子,判了汪百团五年。

  汪道坤和胡敏连武汉都没有回,托人从老家带话来,说他们早就不认汪百团这个儿子了,生下他这么个儿子是他们一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现在,他们要把这个错误彻底改正掉,就像改正令人烦恼的脑震荡一样。

  汪大庆哭哭啼啼找到乌力天扬,说她想不出该给汪百团准备什么东西。监狱里潮气重,他别又带一身疥疮回来。高东风非常兴奋,而且一点儿也不想掩饰他的高兴,他忙着收拾儿子的奶瓶、尿片,还有自己的书本、退稿信,一趟趟往汪家搬。

  “我们进城赶考来了,人民会得到一份他们满意的答卷。”高东风叉着腰,站在汪家的院子里,理了一下大背头,环顾四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湖南话器宇轩昂地宣布。

  乌力天扬早就料到会出这种事,但事情出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觉得他是眷恋汪百团的,像兄弟一样眷恋,这种感觉和痛恨一样强烈。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汪百团这样迷恋监狱,迷恋残疾,是什么让他不断地把自己搞进监狱里去,并且热衷于把自己的某些器官弄得面目全非。乌力天扬没有给任何人说过,那两年的少年犯生活彻底改变了他,他痛恨那种被当成灰尘和虱子的日子,痛恨被人操屁股的日子,他不会再把自己弄进任何监狱里去。

  乌力天扬到处跑,打听汪百团的案子,托人帮忙活动,看能不能把案子翻过来,要翻不过来,起码少判个一年半载。汪百团从看守所里带话出来,让乌力天扬别管他的事儿,说这回混栽了,他认,安安心心去国家指定的疗养院休息两年,出来接着混。

  十天的申诉期结束,汪百团果然如他所说,没有提起申诉,满心欢喜地去“国家疗养院”休息去了。

  汪百团被送往沙洋农场那天,乌力天扬托劳改局的朋友请沙洋农场来提人的管教干部吃饭。拜托他们关照汪百团。别让汪百团吃太多苦。酒菜要了一大桌,乌力天扬挨着个儿敬酒。酒是一敬三巡,一巡三组,一组三杯,谁不喝乌力天扬就上去抓谁的衣领,不依不饶,这个乌力天扬会,乌力天扬会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惊天动地。乌力天扬一组组往嘴里倒酒,也没忘了找服务员要两个快餐盒,就桌上菜盘里的肥肉装了两盒,托管教干部带给汪百团。让他吃了再进班房。

  酒喝到一半,猫、高东风和罗曲直赶来了。乌力天扬不高兴地说,不就几件衣裳吗?又不过野猪林,就扛不动。走死你们了?高东风没回乌力天扬的话,往桌边一站,举了酒杯,先说了几句酒逢知己干杯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千金散去还复来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话,然后挨个儿点射。

  罗曲直把包袱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小声向乌力天扬解释,不是他们走不动,是出来时碰到简明了,说了一会儿话,所以来晚了。罗曲直看了乌力天扬一眼,又吭吭哧哧地小声加了一句,简明了说,简雨蝉回来了。

  乌力天扬正往酒杯里倒酒,想把沙洋的朋友往死里灌,灌到不关照汪百团就对不起人的程度上去,听罗曲直这么一说,心里嗡地一沉,人就像抽掉一根筋,往下一坐,杯子里的半杯酒泼在衣领上。

  “而且,简明了说,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他还得给简雨蝉干活儿,帮着简雨蝉带孩子。”高东风打了个酒嗝儿。

  “她有孩子了?”乌力天扬吃了一惊,血往脑门儿上冲,话没拦住。

  “孩子的爹是海军,没套住简雨蝉,结了又离了。孩子一岁多,男孩儿,鬼机灵,磨人得很,简雨蝉被他磨苦了。”高东风喝猛了,又打了一个酒嗝儿。

  猫吃醋,拿脚在下面蹬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没反应。接下来的酒全靠高东风和罗曲直,乌力天扬完全不能喝了,废了,人坐在那儿发呆,然后傻笑,拿一支筷子东戳两捣,哈,哈,哈,哈。

  喝完酒,送走管教干部,乌力天扬和猫回警官学校,高东风和罗曲直回基地。本来已经到了车站,乌力天扬突然决定和高东风罗曲直一起回基地。

  猫恨恨地说乌力天扬,你就那么傻,你以为你的魅力比山高比海深?人家早就把你给忘了。乌力天扬根本不听猫的,酒上了头,哪里拦得住,撇下猫,抬脚上了车。猫拦不住,后脚也跟着上了车,看乌力天扬沉着脸,不敢再吭声,拿眼睛一下一下地瞟乌力天扬。高东风和罗曲直撵上车,看看乌力天扬,再看看猫,也不敢吭声。

  9

  进了基地大门,乌力天扬径直往干部宿舍走去。

  猫紧紧跟在乌力天扬身后,要小跑才能跟上。人很紧张。高东风和罗曲直用不着跑,可是不敢跟近,远远地掉在后面。

  四人一条线到了干部宿舍,隔着好几栋宿舍楼,看见简雨蝉站在门口的水池旁,衣袖绾得老高,在给简雨槐洗头。

  乌力天扬先站住,然后是猫。高东风和罗曲直慢慢跟上来。四个人站在那里,看简家姐妹俩。

  简雨蝉一副居家女打扮,短发随便顺在脑后,一绺被汗贴在脖颈上,露出高高的额头,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白色棉布圆领衫,一条水洗布牛仔裤,裤腿七分长,露出脚脖子。这样的简雨蝉光彩照人。锐不可当,不是人们熟悉的月亮,或者习惯中的星星,而是宇宙万物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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