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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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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人贵是用担架抬回来的。保卫部门的干部直接进了病房,门一关,病床边开审。段人贵什么话也不说,问什么都不说,脸扭到一旁,呆呆地盯着墙角,后来慢慢地红了眼圈,有了哽咽,想拿什么堵没堵住,号啕大哭起来,连医生告诉他会落下残疾他都没有这么痛苦。

  乌力天扬始终没弄懂,段人贵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段人贵不是怕死的人,过境以后一直身先士卒,哪儿打得邪乎他就出现在哪儿。他究竟为什么要冲自己开枪,那么做有什么意义,乌力天扬想不明白。

  “他是太贪,贪急了眼。”一排长谭小春私下里和乌力天扬说小话。“咱们连一直打前卫,打得不错,集体一等功没问题,问题就在个人一等功上。咱们连的连级干伤的伤,牺牲的牺牲。那还不给往前面评呀,就剩下他。连彩都没挂上,他要挂了彩,又是坚持指挥作战到最后,不光一等功稳拿,连调两级都有可能。”

  “那也得真挂呀,哪儿有自己干自己的!”

  “是啊,现在这样,不要说立功调级。轻者处理转业,重者上军事法庭。唉,苦干了十几年。一个念头没把持住,毁了!”

  乌力天扬听谭小春这么一分析,心里就有些难受,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把事情闹大,要是他不把段人贵撤掉,反过来帮助把事情遮掩住,就说段人贵是让流弹打的,也许就不会毁,对得起十几年的奋斗。不过,就算段人贵不毁在自伤上,乌力天扬也打算收拾他。

  乌力天扬不光代理连长没当上两天,回到国内的第二天。因为行为不检点并且连续破坏营规,还背了一个严重警告,连他的排长职务也给停掉了。

  “像什么话?像打了胜仗回来的英雄吗?”大家累得都虚脱了,可以说惊魂未定,尤克勤没开骂,但气色很不好,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正在节骨眼儿上,你让我怎么说你?你给我好好反省,好好写检查。往孙子上检查,态度要严肃诚恳,但别给我上纲上线,明白了?”

  重新包扎肖新风用了几十只急救包,人裹得跟只粽子似的。肖新风在回撤的车上颠簸了两天,挺了两天。一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坚持着。都说他能创造奇迹,可等回到国内,刚送上手术台,绷带一剪开,人就咽了气,到底没能抢救过来。

  鲁红军还活着,吊了几十瓶血,前后动了好几次手术,米粒里拣沙子,从身上掏出四十六块地雷碎片和钢珠,总算保住了命。但两条断腿已经坏死,接不上了,为了防止感染,膝盖以下锯掉,炸烂的睾丸也给摘掉了。

  乌力天扬正狼吞虎咽地大口往嘴里扒着米饭,一听说肖新风和鲁红军的事就炸了头,撂下碗,带了九个兵,提着棍子去砸野战医院。一群衣衫褴褛的兵情绪激动,破口大骂,提着棍子往病房里冲,闹得医院翻了天。医院的人很生气,医生护士拥出一大群,说打了仗有什么了不起?睾丸摘掉了有什么了不起?睾丸摘掉的多了,也不能这样呀。医院政工科的干部赶来,说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是不是我军建制下的部队?

  乌力天扬让风一吹,冷静下来,想想肖新风身子都打成那样,成酱缸了,也不是人家野战医院打的,救不回来在情理之中;鲁红军踩的是敌人的地雷,地雷不是人家野战医院制造的,人家也没有说拿掉腿和睾丸是拿着玩儿,反而是自己,既没救下肖新风和鲁红军,还提着棍子在这里拌蛮,不要说讲道理,说起来那是第一不要脸的。乌力天扬心虚地丢了棍子,说声走,领着九个兵往回走。医院的人跟在后面。看几个兵贴着墙怏怏地退出病房,蛇绕道似的走掉,眼里全是轻蔑。

  不算后来补充的,三排原来四十一个兵,两名干部,牺牲了十二个。躺在医院里二十一个,排里能给自己打洗脚水的,除了乌力天扬,还剩九个兵。

  乌力天扬领着九个兵晦头晦脑地回到营地,门岗把人拦下,要他们出示通行证。乌力天扬说,你又不是不认识我。门岗说,我不站岗认识你,站岗只认通行证。乌力天扬是带了兵出去打架的,只知道要带棍子,哪里知道要开通行证?乌力天扬不想吵架,慢吞吞地在怀里掏。掏出土豆大一个铁疙瘩,那是没来得及上交的光荣弹。乌力天扬很真诚地把光荣弹拿给门岗看。说这就是我的通行证。门岗紧张地往后退,肩上的枪取下来,握紧。乌力天扬说,没用啊兄弟。这玩意儿零延时,杀伤范围四到六米,你就是退进岗楼里也躲不过去。门岗结巴着说,不要胡来,不要胡来啊!乌力天扬刚刚冷静下来,又火了,说去你妈的宝贝儿!你难道不明白,我没处可去,这儿是我唯一能待的地方,只要我还披着这身绿皮,我还活着,就没人能把我往外撵!

  回到排里。九个兵不愿意散,都坐在乌力天扬的宿舍里发呆。乌力天扬让他们去洗澡,换衣裳,理发剃胡子。人家都洗了换了,他们也不能老邋遢着。兵不走,还坐着。乌力天扬去谭小春那里讨了两包“金沙江”,回来分给兵们,看兵们云里雾里,一副醉生梦死的架势,他熬不住,也点了一支。那么抽了两口,想起躺在塑料袋里的肖新风和另外十一个兵,想起躺在医院里的鲁红军和另外二十个兵,就为自己活着回到国内而内疚,就奇怪他干嘛会领着九个兵坐在这儿,这么想着,怎么都压抑不住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要哭就哭,傻坐着干什么!”乌力天扬把抽了几口的烟丢在地上,冲九个兵吼,“怕什么!你们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九个兵终于宣泄出来,都哭了。大家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没有一个人感到羞耻。哭完,汤姜把泪抹掉。慢吞吞地说,今天我生日。我满十九岁了。乌力天扬觉得生日不错,生日是个好彩头,这么一想,就起身去司务长那里支了二十块钱,带着九个兵翻墙出营区,去街上找小馆子喝酒,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

  “兄弟,你小子,经受过考验,是男子汉了。生日,生日他妈的快乐。”乌力天扬摇晃着身子和汤姜撞酒瓶子,再摇晃着身子对另外八个兵举起酒瓶子,“弟兄们,谁,谁爱回来不回来。他妈的生日,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们没洗澡。没理发,穿着发臭的军装。他们把酒瓶子举得高高的,就和举过头顶的光荣弹一样高。酒精刺激着他们的胃。他们的眼睛红红的,那种打死不让酒精撂倒的决心,真是让人感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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