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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十二团的指挥员看见他们的师长如此矫勇,一个个血都涌上了脑门,直往前冲,二〇七师打反冲锋的三百来名敢死队员,不出一顿饭工夫都做了冤死鬼。十二团预备队冲得狠,一时刹不住脚,一下子就冲进了中心建筑群。二〇七师残余之敌此刻也做困兽斗。把所有的火力都搬出来封锁前进的道路。十二团的战士也猛烈还击,双方的人都成片成片往下倒。关山林趴在一堆废墟上,大喘着粗气,他知道这便是最后时刻了,他回头嘶声裂气地冲邵越喊,叫号兵吹号!调十四团上来!邵越提着枪转身猫腰跑开去找号兵。十四团上来时,敌营中心建筑群后面也开火了,那是政委吴晋水带着十三团打上来了。关山林听得真切,一双豹眼瞪得往下滴血,使丹田之气吼道,冲锋!把狗日的锤平!吼罢,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扬着手中打烫了的波波斯式冲锋枪往前扑去。

  那颗炮弹就是那个时候在他身边炸响的。那是一发八十二毫米口径的坦克炮弹,是那种弹头里填充了高效炸药的专打步兵的爆炸弹。炮弹是从兵营中心一辆残存的坦克上发射出来的,因为是平射,炮弹飞出炮口不到一百公尺就直接命中了一栋楼房。数百块分裂的弹片充当了第一批杀手,紧接着的是强大的气浪和天雨似狂泄而下的碎砖。关山林只觉得眼前火光一冒,万朵金星使他的眼睛立刻失去了视觉。最先受到打击的是他手中提着的那支冲锋枪,枪管被飞来的弹片雨削断了,飞得老远,这使剩下捏在他手中的部分显得奇形怪状。紧接着,他整个的人都飞了起来,高高地飘在空中。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邵越绝望至极的一声嘶喊:师——长!

  乌云是在励家窝棚受的伤。

  那是廖耀湘兵团被最后打散的地方。

  廖兵团先是企图向北退回沈阳。东野五纵和六纵已先期赶到,在姜家屯、二道河子一带摆出强大的品字形阵地,将廖兵团向沈阳退却的铁路、公路全部堵死。廖兵团欲退不得。东野各路纵队纷纷赶到,采取渗透穿插战术,楔入敌阵,战斗在廖兵团腹部各处打响,一下子就把十万大军打散了。廖兵团的官兵像遭了雪雹打击的羊群,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蹿,东边炮响就往西边跑,西边炮响又往东边跑,浪头似的忽东忽西。田野上、村庄里,到处是胡撞乱蹿的散兵,解放军战士。后方的医生、护士、炊事员、宣传员、民工,无论男女全都投入了抓俘虏的战斗,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棍子扁担,连棍子扁担也找不到的,就赤手空拳抓人。乌云一气抓了二三十个俘虏,抓住了押往集合地,返过头来再去抓。开始是几个人一道,男兵和女兵分了组,到后来就跑散了。

  乌云剩下一个人。乌云在一条小河边捉住了一个躲躲藏藏的老头,一问,老头竟是四十九军郑庭笈的高参。乌云高兴坏了,押着高参就往回走,走到一个村庄前,听见村里有人喊站住!有一个穿着廖兵团军官服装的人没头没脑的跑出来,后面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在追。军官空着手,解放军战士拿着枪。军官跑得快,解放军战士眼见追不上。解放军战士远远看见乌云,就喊,截住他!那是个当官的!乌云一个机灵,就把手中的卡宾枪举起来,冲着那个奔跑着的军官尖声喊,站住!军官抬头看见了乌云,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乌云喊,不站住我开枪了!军官站住了,手往怀里掏着。乌云不知道他掏什么,心里一慌,就开了枪,子弹飞出去,远远地落在军官的脚边,军官却扬手丢了一枚瓜型手雷过来。乌云没有战斗经验,不知道那黑乎乎的家伙是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远处那个解放军战士急忙喊,快趴下!是手榴弹!乌云听了才明白,连忙趴下。手雷在这个时候已经爆炸了,把乌云重重地一掀,她就失去知觉了。

  乌云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急救队的病房里了。

  乌云受了伤,但不是皮肉伤。乌云没有被手雷的弹片击中,击中乌云的只是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和泥土块,据急救队长说,乌云被人送回来时,整个人就像泥猴一样,给她洗了个脸才认出她是乌云。急救队长原来是作战部队的教导员,受了伤才转到急救队来的,对打仗很熟悉。急救队长说那简直是奇迹,手雷就丢在你身边不远,周边又没有障碍物,而你却完好无损。急救队长告诉乌云,那种手雷是奥地利生产的,样子像小甜瓜,所以叫瓜雷,使用的时候保险销往外一拨,身上一磕,丢出手,七秒钟以后就爆炸,别看只拳头大小,个头不大,炸开后能产生四五十块弹片,有效杀伤面积为二十米。是不是恰巧丢向乌云的那枚手雷威力就要小些呢?当然不是,它的威力并不小,可以说威力发挥得很正常,因为乌云抓住的那个俘虏,就是四十九军郑庭笈的那个高参,他就被炸死了,炸得脑浆四溅。乌云后来觉得有点儿可惜,急救队长瞪眼道,这种险事,人家万幸还来不及,你还说什么可惜的话,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急救队长本来是顺口说说的,谁知乌云就感到头真的有些隐隐地疼,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被置放到脑袋里面去了。急救队里都是救护兵和抬担架的民工,医生只有一个,医生很忙,忙着在帐篷里开刀取子弹缝合伤口。医生匆匆忙忙过来给乌云检查了一下,翻翻眼皮子,敲敲脖颈,说,是轻微脑震荡,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急救队长就吩咐乌云休息,实在休息不住,就在驻地帮助做点儿洗绷带烧水之类的轻便活儿。但乌云不干,乌云要到战场上去。乌云说,我是团员,我不能泡病号。乌云硬从床上撑起来,谁也拦不住。急救队那时接到命令赶到大黑山六纵的阻击阵地上去救伤员,乌云也带着一副担架上去了。乌云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一连抬了三十几个伤员下来,累得天昏地转,小辫上都往下滴着汗,有两次还恶心得直想吐。乌云把这一切都遮掩住,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当然,乌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将伴随终身的头疼病种植下来了。

  还有一件事乌云不知道,那就是关山林负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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