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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说是那么说,仗一打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仗有自己的规律,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十一团连续发动了十四次进攻,次次都是泼命似的猛冲猛打,笃定是要势在必夺,却仍没有拿下东大营。也不是没有战绩,半夜时分,十一团发挥打夜战的看家本领,终于攻入了棚户区,并占领了那片已被炮火夷为平地的阵地,但再往前,待到攻打兵营时,所受到的抵抗就更加顽强了。二〇七师那个旅剩下的兵力全部躲藏在密密匝匝的建筑里,每座建筑,每个窗口门洞都成了死亡的出入口,不断喷射出灼人的火舌,还有更绝的,他们把坦克营的八辆坦克开进营房里,各据一隅,然后把营房炸塌,将坦克埋起来,只露出炮口和窥视窗,炮口平直,专打集团冲锋的人群。进攻一方的重火力这时就显不出来了,炸塌的房屋自然也埋了一些人,但因为建筑密集,炮弹就算落在近处,因为隔了一堵墙,杀伤力也会被封锁在墙的另一边。十一团后来也弄了几辆坦克来加强火力掩护冲锋,但坦克在建筑群中行动呆笨,又没有遮掩,很快被对方的暗火力打废了两辆,瘫在那里冒着黑烟。对方的坦克因为掩埋在坍塌房屋中,即便挨上两炮也无伤关节,反而更加气焰嚣张。

  十一团不喘气地打了十多个小时,也是豁出全部家当了,伤亡十分重,有两个连是整连打光了,有的战士哭着去找连长,说他那个排的排长被坦克炮炸飞了。连长说哭个尿,排长不在了你就做排长,你领着人冲!战士说我领谁去?我们排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还有的连队打得所剩无几,命令下来要接着再冲,剩下的几个人急红了眼,一边流着泪,一边脱光衣服,往身上密密地绑了一圈手榴弹,怀里再抱一包炸药包,点上火就冲进建筑群里,死活是一拼,反正把人打光了,你再有命令下来就不是我的事了。就这样,仗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十一团直到打得失去了进攻能力,到底没能攻入敌营。

  关山林在指挥所里,早就五内如焚了。关山林摔了帽子,亮出热气腾腾的光脑袋,衣扣一溜地拽开了,困豹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乒乒乓乓地摔打东西,把挡道的参谋推得东倒西歪。关山林遇到硬仗的兴奋早已被久攻不下的烦躁和耻辱替代了。纵队司令员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司令员说,关山林你到底能不能打下来?你要打不下来别充硬汉,你言语一声,我换人上!关山林撂下电话,哆嗦着嘴唇,脸色都变了,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信,青年军他未必就不是娘生的!他就比老子多生一个头!他就是多生一个头,我也要把他活活咬下来!关山林说,参谋长,把胡至杰撤下来,换二梯队上!吴晋水在一边说,老关,这回我上!

  关山林说,行!关山林说,让十二团十三团同时上,十四团做接应,你我各领一个团,从两头往里打,这回要打不下青年军,不要说九师在纵队首长面前抬不起头,我关山林头一个找块石头撞死!老袁你带十四团,你在家里守着。袁正芳说,师长还是你在家守着,我和政委上。关山林豹眼一瞪,说,你狗日的存心抢我?!袁正芳见关山林动了性子,知道争也没用,人家是一号首长,人家说了算,便闷闷地不开口。关山林又说,老袁你也闲不下,你去给我们收集点儿火焰筒和手榴弹来,越多越好。你再把十四团看住,你看我们僵住了,你就带人往上冲,踏也把狗日的二〇七师踏平了!

  关山林提着一支冲锋枪赶到十二团阵地时天已大亮。十二团团长屈高阳一见关山林就匆匆迎上来,说,师长咱们怎么打?关山林说,你手上有多少重炮?屈高阳说,榴弹和加农没有,八二和六〇有不少,十一团还留下三辆坦克。关山林说,炮弹呢?有多少炮弹?屈高阳说,三五百发总有。关山林说.你先让人把炮弹全打光,一发不剩!屈高阳就让团参谋长去执行。一会儿炮就响了,一发发直往敌营里飞。关山林说,组织几支重火力队,专门负责解决敌人的坦克炮,部队以连为组,每组负责一栋房子,用榴弹轰!用火焰筒烧!用炸药炸!一个点一个点地干,把东大营所有的房子都给我炸平!屈高阳听得直点头,听完之后就下去布置。

  十二团打响的时候,吴晋水领着十三团也在另一个方向打响了,一时间,整个东大营一片轰呜,一片火光。关山林亲自率领十二团步步为营,沿着军营的外围一栋房子一栋房子打,拿榴弹筒轰,用火焰喷射器烧,使炸药包炸,解决了一栋房子,再往前继续打。重火力组事先就瞄准了对方的坦克炮和平射炮位置,凭借建筑物的掩护抵近了,用集束手榴弹一顿狂轰滥炸,炸不哑炮,炮手却被震死过去了。就这样,很快就把硬胡桃似的敌营建筑群堡垒的外围砸开了。二〇七师虽是支骁勇善战的铁师,但何曾见过这种又刁钻又泼皮的死缠滥打法,眼见得阵地在一寸寸失守,连环堡似的亡命屏障被撕得千疮百孔,对方又是以连为单位各自为战,自己的坦克堡垒又多数被炸哑了,守在建筑物里分明是等着人家来连锅端了,血性的二〇七师便组织起一支敢死队来发起反冲锋,决意把进攻的部队赶出兵营。

  猛烈的枪炮声中,只见一大群手持冲锋枪、卡宾枪,怀里抱着机关枪的青年校尉军官从兵营的中心建筑群中冲将出来,直扑十二团进攻阵地。关山林旱防着这一手,先就准备了一支预备队,见对方要拼个鱼死网破了,急令打突破的部队撤下来,令预备队迎上去。预备队也是心狠手辣的,先把距离拉得开开的,胡乱放着散枪,诱着青年军的敢死队远离自己的支撑,又使几具火焰筒,绕到敢死队后面,尖啸似的几声响,在敢死队身后布下几条火龙,将人封锁在外面回头不得,那时才轻重火力一起开了火。青年军的敢死队打的是零散作战部队,没想到这里还埋下了一支伏兵,支持不住,欲想抽身,身后早已是一片火海,回头不能了。只见密集的弹雨之中,那些青年军官们一个个扭曲着身子倒下,也有被汽油裹住了的,伸着手臂在火阵中东跌西撞。关山林见对方炸了阵,

  下令部队发起冲锋,他自己则提着一支装满子弹的苏制波波斯43式冲锋枪率先冲了上去。邵越端着一支美制7.62口径MIAI卡宾枪,并不射击,只拿一双眼睛东睃西瞄,兔子似的在关山林前面蹦跳,拿身子把关山林挡住。关山林奔跑得不顺畅,老是被邵越挡了道,烦不过,就拿脚去踢邵越的屁股,说,你狗日的拦我的道干什么?!邵越被踢疼了,急了眼,回过头来冲关山林喊,你一师之长,你就知道冲在前面图痛快,你还踢人家屁股,你哪里像当师长的!关山林平时还商量得,这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脚将邵越踹出老远,吼道,老子就是这样的师长!你要再敢挡老子的路,老子就照你的屁股来一枪!关山林一边说一边抠动板机。关山林当然不是对邵越,他是打那些敢死队。关山林射击的架势,就全看出是一个地道的老兵来了。若是新兵,激战时,手中要有一支快机,准是一楼到底的,一匣子连发,打的是气势,打的是壮胆,打的是痛快。关山林不,关山林打的是点射,少则两三发一个点,多则四五发一个点,不求张扬,要的是个准头。枪指处必有目标,枪响处必定倒人,而且是在奔跑中射击,凭的是手法和感觉。

  换匣也快,最后一发弹壳还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左手拇指已按住了退匣钮,空弹匣借势自动脱落,右手早已摸出新弹匣,擦着落下的空弹匣就拍进匣仓里了,就势一带枪栓,子弹就顶入枪膛了,此时空中飞舞着的那粒弹壳才落到地上。说起来有个过程,做起来却只是眨巴眼的工夫,就是射击时的那个声音,也能听出一种意思,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那是有张有弛,有节有奏,不显山不露水,不拖泥不带浆,老道、阴毒、从容、直接,那全是一种技巧,一种性格,一种气质。关山林就这样,像一头绷紧了肌腱的豹子,在火海中跳跃奔跑,怀中的冲锋枪点射不断,将一个又一个二〇七师敢死队的队员打倒在自己脚下。阵地上子弹四处横飞,关山林的裤腿衣袖不断被穿出窟窿来,冒出一缕青烟,又很快熄灭了。炮弹和手榴弹的弹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把他一脸的胡子削出一道道的槽,他却像全然不觉似的,只知道在火阵之中奔跑、跳跃、射击。他就像一块黑乎乎沉甸甸的陨石,在阵地上飞速通过,而那些擦身而来的代表着死亡的子弹,只不过是陨石四周飞舞着的美丽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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