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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穆仰天站了起来。卜天红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甚至没有拥抱一下,好像在两人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那种萍水相逢的朋友,遭遇了,在一片水域中相处过一段时间,现在大水来了,他们得随着各自的命运去别的地方,没有什么牵挂。

  穆仰天每次到卜天红这里来,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去,住在宿舍区的老师和家属们并不知道穆仰天这个人,也不知道卜天红老师有一个名叫穆仰天的男朋友。这是卜天红的要求。卜天红没有说什么,可穆仰天明白这个。学校到底和社会上有区别,传统的生活法则在任何时候都是被看重的,一个未婚的年轻女教师有一个中年情人,这在学校里,怎么都不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

  这一次却不同。穆仰天来不及阻止,卜天红人已经走到门外了。穆仰天犹豫了一下,也走了出去。

  鼎新外国语学校的教师住宿区环境优美,很有点珞珈山① 风格,十分便于散步。正是晚饭后的时间,有好几个老师在路灯阑珊的花坛边,一边悠闲地散步一边说着话。看见卜天红和穆仰天肩傍着肩地走过来,老师们停下谈话,把目光投向穆天仰和卜天红。穆仰天见老师们朝这边看,往边上让了半步,和卜天红拉开了一段距离。卜天红没有让他躲开,接上了那半步,仍然靠近了他,和他肩傍着肩,两人继续朝前走去。穆仰天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在最后那一刻还在伤害着卜天红,让卜天红在自己离去之后独自无援地面对“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的空楼猜测。

  卜天红什么也没有说,一路伴着穆仰天。两人默默地从老师身边走过。走到大门口的泊车位旁,卜天红站下了,看穆仰天用遥控器开启了车门,说了一声“我回去了”,卜天红转了身,双手插在裤兜里一个人往回走,再从站在那里观察着他俩的老师们身边走了过去,消失在夜幕中。

  穆仰天发动了车子,脑子里像过电似的一激灵,突然就醒悟到卜天红最后那个转身而去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她送他出门,她把他送到大门口,但她不愿意眼睁睁看见他离去,所以她先转身匆匆地走了。

  后来卜天红给穆仰天发过一个邮件,邮件上只有一句话:你说你不想再成家,我从来不相信。而我也不相信我自己的害怕和回避。我原来以为有希望做你的妻子。

  穆仰天收到那份邮件,心里疼了很长时间,疼得直颤抖。这个结果他没有料到。或者说,潜意识里他想过了自己会娶她,他其实不只是要她做他的女朋友。他和她都说了不进入婚姻的话,那不过是两个抵御着未来的不切实者的妄语,并不真实。穆仰天一遍又一遍地看卜天红发给他的那份邮件。他把那份邮件保存在档案里,后来他又把它调出来,删除掉了。而他在接到和删除掉卜天红的邮件后,都没有给卜天红回一个字。

  穆仰天没有告诉穆童有关自己和卜天红分手的事情。与其说他像一头老象,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坟墓,不如说他是不敢再去重复和回忆他和卜天红曾经有过的关系。删掉卜天红给他发来的那份邮件的那天晚上,他系了围裙去厨房下厨,给穆童和自己做了一个茄汁排骨。菜烧得味道一般,颜色却是恣肆的,透着一股豁出来的狠劲儿。他用同样夸张的动作用力啃着排骨,嘴里呜呜地说:

  “我看我们父女俩就这么过也能过得很好,对不对?”

  穆童隔了餐桌盯着穆仰天看,看他粗鲁地启开啤酒罐,把酒液溅得到处都是,然后大口大口地灌啤酒。穆童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她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动物看一个大动物,比如一只幼鹰看一只成年鹰、一只小雪豹看一头大雪豹。然后她把目光移开,埋下头去往嘴里一点点扒饭,在整个吃饭的时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三部分

  十一

  在断绝和卜天红关系的同时,穆仰天作出了另一个重大的决定:退职回家。

  既然已经在感情上把自己做死,不再希望个人生活的重新开始,穆仰天就得考虑另外一个问题——女儿穆童的成长和未来。

  两人分手的时候,卜天红告诉穆仰天,穆童不是不聪明,她的聪明没有几个孩子能比,可她学习情况时好时坏,来兴趣了积极两天,没兴趣了一落千丈,情绪波动很大;这种情况,不能简单归于正处在青春期的躁动阶段这个说法上,她身上别的毛病,比如自私狭隘乖张刻薄,穆仰天这个做父亲的比别人更清楚;她这样的成长情况,令人十分担忧,如果不给予足够的重视和关心,女孩子会在这个时期形成性格的阴暗面,最终对成人后的生活和生命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卜天红希望穆仰天能够重视这件事,重新梳理他和女儿穆童的关系,帮助学校在穆童成长的道路上搀扶她一把。

  “别的东西可以放弃,”卜天红安静地对穆仰天说,“穆童这里,你不能放弃。”

  穆仰天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思想者,不会整天坐在书堆中苦思冥想;但他可以做一个行动主义者,在女儿的成长道路上搀扶女儿一把。正如当年为了童云和穆童的物质生活,他把自己豁出去了一样,如今为了穆童的成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去做。

  仅仅为了这个提醒,穆仰天对卜天红也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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