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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穆仰天没有把女儿出走的原因告诉卜天红。倒是卜天红,天天夜里把电话打到穆仰天卧室里,关心穆仰天的心情,劝慰他,并且追问穆童离家出走的原因。穆仰天不说原因,只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往前看吧。他希望自己静下心来,能有几天时间考虑考虑整件事。同时,不管父女俩是不是为卜天红争吵,分歧是不是在卜天红那里,卜天红本人是无辜的,责任不该由她来承担。但是卜天红聪慧,听出来了,在电话那头问穆仰天,是不是和穆童闹别扭了,而且这个别扭是为她闹的?穆仰天反问卜天红怎么就知道?卜天红说:“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男朋友,父亲的孩子是我的学生;一个是老孩子,一个是小孩子,两个人都不老练,有什么都写在脸上,还有什么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穆童虽然回校上课了,但这个星期好几次没交课堂作业,我和她说话,她爱搭不理,拿眼白来看我。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们闹别扭的事与我有关。”穆仰天不知道该怎么接卜天红的话,人靠在床头,耳边夹了话筒,一口一口地锁紧眉头抽闷烟。卜天红很平静,反过来说穆仰天:“离异家庭好比没了鹰的森林,没有雪豹的草原,生态出了问题,大人孩子都会有一些麻烦。这麻烦其实不在孩子身上,在大人身上。”穆仰天不明白卜天红这样说是不是在埋怨自己。穆仰天抬了头,拿眼睛往对面看,看不见皮线那一头的卜天红。卜天红没有等到这一头的声音,明白穆仰天是没听懂自己的话,接着说:“森林里如果消失了鹰,兔子和鼹鼠会大量繁殖,湿地会受到不节制破坏,森林总有一天会因为湿地的消亡而最终消亡。孩子是幼鹰,大人是成年鹰,幼鹰承担不了森林消亡的责任。”

  到了卜天红那里,什么事情都会一目了然,让人站在X光机后面似的,无法隐藏什么,这多少有些激怒穆仰天。穆仰天不想隐瞒什么,想要的是承担。可没有人要他承担,没有人把他、他的所欲所求、他的挺身而出当一回事儿。所有的人都在爱的旗帜、亲情的旗帜下用爱和亲情的权利来袭击他,把他当一个火力点,必欲翦灭而后快。穆仰天总是让人在关键时刻抛弃掉,而这样的抛弃,又总是以穆仰天的不能作为为由宣布出来的。童云宣布穆仰天的财富不能左右她要的生活,所以她走了;闻月宣布穆仰天的性无能不能证明她的女性生命,所以她离开了;现在又是卜天红,她要来宣布,他的森林是座麻烦的森林,而这些麻烦全是他这个家庭男主人带来的,这样的森林只会繁殖大量的兔子和鼹鼠,无益于别的生命居住,是迟早要消亡的。可穆仰天想,她们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她们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出那些话?要是她们说了,还有那些麻烦吗?

  穆仰天不耐烦地把烟头在烟缸里摁掉,对电话那头说:“不要给我说什么鼹鼠的事,我不懂什么鼹鼠,我也不是老鹰,你就说你什么意思吧。”卜天红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说:“也许我们不应该在一起。”穆仰天冷笑了一下,说:“好,到底说出来了。”卜天红有些急促地说:“仰天,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穆仰天说:“我有那么糟糕吗?”卜天红知道穆仰天这个时候是要与任何人为敌的,沉默了,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早点儿睡吧,别抽那么多的烟。”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穆仰天没有早点儿睡。他伸手拿过床头的火柴,重新点着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然后想穆童房间里那个静静地放在床头的旅行包。穆仰天有一种累极了的感觉。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沮丧到极点地想,也许只能这样了。

  好在卜天红先说了鹰和幼鹰的事,也说了分手的事,这让穆仰天多少省了些口舌。

  和卜天红分手是困难的。不是怕伤害卜天红,是穆仰天在伤害他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关心穆仰天。关心过他的那些人都走了。他们或她们生下了他、养大了他、教过了他、爱上了他、需要和支撑过他,然后他们或她们就消失了。卜天红是剩下来的惟一那一个,穆仰天要再伤害了她,等于是在伤害自己,而且伤害过后没有疗救,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人、没有了希望。但穆仰天没有任何退路,他只能这样做。

  穆仰天还是没有想到伤害会有那么大。

  那天穆仰天在公司里给卜天红挂电话。卜天红在课上,穆仰天留了话。下课后卜天红把电话打过来。穆仰天说我想见你一面。卜天红冰雪聪明,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见行不行?在电话里说行不行?”穆仰天在这头愣了一下,不明白卜天红是怎么了,怎么会连见面都不肯。一想,怎么会不明白,卜天红这样决定是有理由的——自己要做的,比什么都厉害,说得再好听,撕裂是明摆着的事实,既然如此,凭什么就不许人家说不见?

  穆仰天在这边发着愣,那头卜天红还是心软了,开口说:“我俩都是大人,不是穆童,有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我觉得没有必要。我不会缠着你,你只要告诉我你的决定就行了。”穆仰天嗓子干涩地说:“还是见一面吧,至少能当面告别。”卜天红没有再坚持,两人约了时间,然后各自收了线。

  穆仰天下班后去了卜天红那里。卜天红等在宿舍里。她换了一身素色居家装,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用一方干净的手绢绾在脑后,给穆仰天开门的时候,甚至冲着他安静地微笑了一下。穆仰天一下子就闻到了卜天红头发上弥漫着的清水味,这让他有些意外并且感动。她是明确地向他表达了她知道他要和她分手的意思的,但她仍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家常女地打扮了一番,并且干干净净地洗了头,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等着他。这个卜天红,让人心里作疼都那么自然。

  像往常一样,卜天红泡了茶,是那种简易的大口玻璃杯,又用一只干净的纸杯盛了点清水做烟碟,放在穆仰天面前,然后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在穆仰天对面坐下来。

  相比之下,卜天红显得比穆仰天更冷静。她目光安静地直视着穆仰天,一声不吭,等着他把结果说出来。

  穆仰天发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卜天红。她悄悄地进入他的生活,一点一点扎下了根;她在他的生活中已经长出了根须,长出了枝叶,弥漫出氧气,让他须臾不可缺少了——那本来是一片可能恢复的湿地,是重新又有了鹰和湿地的森林、有了雪豹和新雪的草原,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把她从他的生活中连根拔去,把她从他的森林和草原中驱逐出去。

  卜天红很难过。她一开始说过她不想陷得太深,深得她无法自拔。但她没有把持住自己,也没能阻止住对方。现在她真的爱上了穆仰天,且已经爱得很深了,深到两个人的分手是一次致命的生撕活剥。而且,穆仰天已经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这个人生不可能再改变回来了。卜天红没有说出那些话来。她知道那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卜天红只问了穆仰天一句:

  “你真的不想试试,让我和她谈一次?”

  穆仰天喑哑地说:“不。”穆仰天说不。穆仰天说你们都是我惟独不能伤害的女人。穆仰天说我已经伤害了一个,伤害到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再也不能骑在我的膝盖上给我修鬓角了。我不会再伤害谁了。我要伤害就伤害我自己。

  其实后面的那些话,穆仰天并没有把它们说出来。那些话一说出来就会伤害人。穆仰天的嘴紧闭着,牙咬得紧紧的,紧得甚至舌间感到了一丝血腥味。他是对自己说出那些话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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