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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值班干部跑开,林然回头看土豆,土豆绷着脸,没绷住,露出虎牙笑了。林然远远看见张纪从值班室里出来,叫道,张纪!张纪看见林然,跑步过来,敬礼说,主任。林然问,干什么呢?张纪说,去伙房弄饭,来了两个客人。林然问,杜来峰呢,是不是又躲在哪儿看他的火车司机手册呢?张纪脸上露出不高兴地说,人家看什么火车司机手册,人家忙着接见媳妇和孩子呢。林然盯着张纪问,你说什么?接见谁?

  杜来峰很快被了解了实情的林然叫到了办公室,杜小欢和樊迟歌也跟了进去。林然在办公室里气冲冲地走来走去,说,瞎胡闹,简直是瞎胡闹!林然在杜来峰面前站住了,把腰一叉,盯着杜来峰说,说吧,怎么回事儿?你从哪儿弄来个媳妇,还有个儿子?杜来峰一脸麻木,站在林然面前不开口。林然说,不开口就行了?不开口你就赖过去了?樊迟歌急了说,杜来峰,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话呀?杜来峰开口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我媳妇。樊迟歌捂住了嘴。林然狠狠地盯着杜来峰说,往下说,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杜来峰人都傻了,呆呆地说,村里的乡亲做主,要她给我做媳妇,我那年十五,什么也不懂,只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我和小欢就饿不死了,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娶了她。林然说,别打住,继续说,娶了以后呢?杜来峰说,她问我,夜里咋睡?我说麦草分两堆,你和小欢睡一块儿,暖和,我睡门口,替你们把着门,别让小鬼进来了。她什么也没说,给小欢梳了小辫儿,吹了灯,去麦草堆里睡了。天没亮我就把小欢叫起来。我说小欢快跑吧,哥养不活这个媳妇。小欢说她还想睡。我不让她睡,背着她就出了庙。一气跑出二十里,碰上了你带着队伍过来。小欢说,哥,我把馍留给桃花姐了。我就想,老人说,当兵吃粮,我替小欢换馍去吧。我就跟上了你。我根本就没想到,好心的乡亲们硬塞给我的这个媳妇,她会那么痴心,一直等着我,我把这事全都忘了。

  杜小欢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想赶走那段痛苦的回忆。樊迟歌痛苦地掩住了脸,对她而言,那样的痛苦不是过去,而是现实。林然愣了一会儿,问,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杜来峰茫然地说,不知道,这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林然说,那么大一个小子,活蹦乱跳的,能上街买小菜了,不是黑面馍,想掰开送给谁就送给谁,你自己做了什么,能不知道吗?杜小欢忍不住了,插话说,他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喝烧酒了,喝得像一堆泥,能知道什么?林然不明白地问,喝什么烧酒?杜小欢说,村里的乡亲可怜我们和桃花姐都是孤儿,东家凑一点儿,西家添一勺,张罗着办了这桩事,说孩子们命苦,让喜事冲冲。哥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小欢,疙瘩汤少,咱们不能太叨扰大叔大婶了,我那份让给你。我说你呢?他说我喝那酒吧。他就给灌醉了。林然说,杜来峰杜来峰,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还要我参加你们的婚礼,现在乡下来了个媳妇,还带着个孩子,我参加谁的?是你和小樊的,还是你和乡下媳妇的?杜来峰语塞。林然说,说呀,往下说呀,怎么不说了?

  一群侦察员扒在墙根边听办公室里的人说话,高梁拎着开水瓶走到门口,生气地说侦察员们,你们干什么,首长在谈话,你们怎么偷听?侦察员们轰地一声全散了。坐在一旁擦着手枪的土豆笑了笑,说,侦察员,不就干这个的吗?高梁不高兴了,说,胡说,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土豆说,不小瞧你们,虎斑蝶你们抓住了吗?高梁说,迟早我们得抓住他!土豆鼻子里哼了一声。高梁说,哼什么?小心哼出一脸鼻涕!

  林然听见屋外的话,看出在这里谈论这件事不合适,回头看了一眼杜来峰说,你跟我走。林然走到门口,回头对樊迟歌说,还有你。林然出了门。杜来峰看了樊迟歌一眼,跟上林然。

  桃花被张纪安排到公安局的家属接待室里安顿下,人坐在床头,还是那么安静,怀里抱着包袱,好像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馒头已经熟悉了环境,屋里屋外跳来跳去,东摸摸,西动动。张纪端了一大盆煮面条,古小泉拿着碗筷,两人进门来,高梁拎着水瓶跟在他们身后。

  张纪把面条放在桌上说,嫂子,包袱你不用抱着,你放下,你这是到家了。桃花问,俺来峰哥就住这儿?张纪说,想得美,他和我们一块儿睡通铺,这是给来队家属准备的地方,没见铺的盖的一水新。别管那么多了,你就把这儿当家,男人找着了,不是家是什么?古小泉给桃花和馒头盛面条,暗地里打量着桃花,说张纪,你就不能闭闭嘴?又对桃花说,嫂子,快吃吧,赶了那么远的路,一定饿了。桃花接过面条放在桌上没动。馒头眼都直了,接过碗,挑了一大筷子面就往嘴里填,面条烫嘴,馒头眼泪都烫出来了,却不肯把面条吐出来。

  张纪示意高梁这儿没事了,要他出去,然后在桃花身边坐下。古小泉对桃花说,快吃吧,一会儿砣了。桃花说,俺不饿,俺就是心慌。古小泉说,你没病吧?桃花说,俺没病,俺身子骨结实,俺就是心慌。古小泉说,见着我哥心慌?你别怕,他就是穿那身衣裳晃眼,不咬人。张纪说,瞧把人弄得,成什么样儿了?嫂子,你对我们说说,你和我们杜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馒头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桃花依旧那么安静地坐着,怀里抱着包袱,开始讲述她和杜来峰的故事。桃花说,那一年,俺父母去世了,丢下俺一个人,来峰哥带他妹妹逃荒到俺村来,挨家讨饭,俺村里乡亲见他兄妹俩可怜,抱了一堆麦草,让他俩住在村头的庙里,算是收留了他们兄妹俩。俺是孤儿,他也是孤儿,俺比他大一岁,他叫俺姐。俺说俺是你媳妇,不是姐。他说媳妇听不听他的?俺说听,你是俺男人,说啥俺都听。他就把村里乡亲送来的黑面馍撕了,一半给他妹,一半给俺。俺说俺和你分。他说他那份让给他妹吃了,他不敢再吃了。俺说你没把俺当你媳妇,俺就哭。谁成想天亮鸡叫,俺被冻醒了,起来一看,他不在了,他妹也不在了,麦草堆旁留着半块馍。俺慌了,到处找,找不到,俺就哭,俺说你不要你媳妇了。村里乡亲说,他走了,当兵去了,日后混个连长排长的,腰里别着盒子炮,会回来接你。俺就不哭了,俺就想,俺也不指望他当大官,俺就盼着他回来接俺,他要是挨了枪子儿,缺个胳膊少条腿,俺就侍候他,那俺就真是他媳妇了……

  古小泉鼻子有点儿酸,拿手掌捂住。张纪恨得咬牙,拿拳头捶大腿。馒头把桃花的那一碗面又吃完了,这一回他有了经验,不伸手,动嘴了。馒头说,俺还要。桃花停下了讲述,回头说,馒头,这不是在家里,别让人笑话。古小泉说,干吗不让他吃饱?姑给你添。古小泉替馒头盛面条。桃花说,快谢谢姑。张纪这回彻底明白了,人家这是嫌弃家乡的结发之妻,另寻新欢,原来以为他革命立场坚定,没想到他来这一手,王八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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