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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载着晋京人们的军用大交通驶过院里的大白楼,交通车在人们一声惊呼中猛地刹住,车上的人都探出头去看,十几层高的白楼顶上,摇摇晃晃地站着一个人,那人是老王。

  人们猛抽一口冷气,都憋住了呼吸。

  老王迎风站在顶楼平台边上,他穿着五十年代部队发的蓝色军礼服,戴着大檐帽,胸前佩满了大大小小的战功章。强劲的风将他的礼服下摆掀起来,胸前的战功章不停地发出悦耳的撞击声。老王像一个梦游者,目光望着遥远的北方,凄楚地呼喊声随风而至:

  “毛主席呀毛主席,你的老兵想见你……”

  父亲原来是坐在座位上的,崭新的皮鞋和皮衣箱都发出悦目的光泽。父亲脸上的红晕突然消失了,他转过头来冲送行的院领导喊:“快去把老王弄下来!没看出他要干什么吗?让他和我们一起进京!”院领导脸都白了,但是脸都白了的院领导仍然知道什么是原则。院领导说:“这是不可能的。老王他没有资格进京。这是规定,我说也不管用!”父亲的声音都变了形。父亲喊道:“什么他妈的不可能!打仗的时候也没订这么多破杠杠!”院领导说:“老邓,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这没有用!”父亲像一头狮子似地从座位上扑出去,一把揪住院领导,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眼瞎了?!他说跳就跳了!”话音刚落,站在十几层楼高处的老王双臂大张开,像是要扑进谁的怀抱里似的扑向空中,在人们的一声惊呼里,老王如一片枯尽了的叶子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片刻之后水泥地上传来一记浊闷的响声。

  车上的人全都惊呆了。在他们即将进京去朝见他们崇敬的统帅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却死了,是自杀而死的,因为他没有资格见他想见的统帅,这似乎是一场白日梦。这些经历过太多死亡的老兵,此刻都默不作声。

  父亲在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不远处变成肉泥静静躺在那里的老王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在长久的寂静之后他推开院领导,像喝醉了酒似地摇摇晃晃走到车门边,一脚踹开车门,跳下了车。父亲他一把拽下胸前的红花,仰头朝天吼道:“我见谁?我他妈谁也不见了!”

  父亲回到了他一度荒芜了的菜地里。父亲换掉了新军装,依然穿上旧军装,即便如此,风纪扣仍然扣得严严密密。他挑着满荡荡的粪水穿过菜畦,放下粪桶,操起粪勺,将粪水泼出一片片均匀的水扇。菜地好些日子无人料理,已经生长出一些杂草了。父亲冲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然后捏紧锄柄用力地锄地。秋天最后的时刻,大自然总是消瘦得厉害,青天红地,给人一种被大肆掠夺过的感觉。父亲在秋天最后的阳光里一声不响地埋头劳作,旧军装很快被汗水浸透了。

  父亲把他的菜地收拾得十分出色。有路过的人看了,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来,和那个种菜的老兵闲呱几句,说上一些夸奖的话。父亲的菜地确实经营得不错。

  但是父亲的脸上就是没有笑容。

  父亲十六岁时个头就长得很高了,而且父亲的胆子也大,富有冒险精神。很多人都愿意在农忙的季节雇他去做短工。村里人有时候和我爷爷闲聊,就说,这娃要是不当兵,那就亏了。我的爷爷不喜欢听这种话,他很反感。我的爷爷已经有两个儿子在红军了,他才不情愿再多一个儿子舞枪弄棒呢。但是父亲并没有听爷爷的,他还是当了兵。我的爷爷为此一定伤透了心,所以他决定不等到父亲这个逆子衣锦还乡就先奔黄泉路而去了。很多年之后,父亲休息了,他带着一身的伤痕住进了干休所,做了一名穿军装的寓公。又过了很多年,父亲和干休所的所有老兵们一起脱掉了军装,成为地地道道的老百姓。父亲整日在菜地里劳作,他从农民来,又还原成农民,事情就这么简单。还剩下一些什么让父亲固守着呢?父亲在那片菜地里究竟能种出些什么来呢?据我所知,在父亲那口从不开启的老式樟木箱里,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领章帽徽俱齐的新军装,军装是加大号的,不曾下过水,散发出染剂和樟脑的芬芳。

  父亲已经不是一个兵了,对我们家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他仍然是丈夫、父亲、爷爷和姥爷,任何时候都没人取消他的这个资格。父亲有一次对家人说:我要死在家乡。我哪里也不死,要死就死在家乡。父亲说了这话后就带着我们全家搬回了湖北。搬家那天,院子里有很多人来送行,大多是像父亲一样的休息老头,还有父亲的亲家以及吃过父亲菜的人们,他们都和母亲握手,说:“恭喜乔迁。”有的粗鲁老头还说:“妈的,你们倒是回去了。回去等死呀?”父亲没有加入那个依依难舍的告别。我私下里想,这大概是我们在父亲意志下最后的一次搬迁。

  父亲习惯性地走出新居,到四周荒野去寻找和开垦他的菜地。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父亲把地里的石头瓦片捡出来,把茂盛的野花野草深深地埋入地下,然后种上白菜萝卜。新鲜的泥土气息弥漫在空气里,蚯蚓细致的鳞片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着银光,这一起都使父亲有一种归来的真实感。只是父亲再也挑不动粪桶了,骨头老化和静脉曲张使他再不能健步如飞地从菜畦中穿过,更多的时候,父亲只能拄着长锄,站在菜地旁,忧心忡忡地看着菜叶渐渐黄去,心里充满了悲怆。有时候有几只黄嘴麻雀从远方飞来,它们在泛黄的菜叶旁边休息、吵嘴或者奇怪地打量一番身旁那个呆呆站立的老人,当它们发现这块地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它们留恋之处时,它们便一起飞走了。总之它们一点也用不着害怕那个像稻草人一样的老人。

  不管父亲过去曾经怎样过,他如今已经无法阻止地衰老了。

  今年夏天的时候,我带着儿子过江南去父亲家度周末。黄昏时分,我和大哥陪母亲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乘凉,一边说一些关于工资物价方面的事。我的四岁的儿子先是爬在一丛蕙兰边津津有味地观看一队红蚂蚁搬家,另一队黄蚂蚁列队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他就试图挑动两队蚂蚁打仗。蚂蚁被他用小竹棍拨赶到一起,互相用触须嗅了嗅,又迅速分开,各行其道。儿子对两队蚂蚁的怯懦大为不满,跑进屋里取出他的电动冲锋枪对着阵脚大乱的蚂蚁群猛烈扫射,其状英勇无比。母亲对我儿子的行为十分欣赏。母亲抛开我们去问儿子。母亲说:“笑笑长大以后干什么?”儿子收了枪,毫不犹豫地说:“当兵呗!”我们都笑了。我们都觉得这个回答很妙。我们都觉得老邓家下一代再出一个当兵的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个时候,我们突然都停止了笑声。我们突然都停止了说话。母亲、大哥、我、我的儿子,我们听到屋里传来的父亲苍老但情有独钟的歌声:

  走上前去,

  曙光在前途。

  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刀和枪开自己的路,

  勇敢向前冲!

  ……

  同志们赶快起来,

  赶快起来同我们一起建立劳动共和国!

  战斗的工人农友,少年先锋队,

  是世界上的主人翁,

  人类才能大同。

  ……父亲在唱,他的嗓子直直的,丝毫没有装饰。父亲真的在唱,他唱的是那支六十年前许多人都在唱的歌。在炎烈夏季的黄昏,父亲的歌声一直持续着传出很远。

  我们愣在那里。我们就愣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当过兵的大哥才轻轻地说:“今天是八一建军节。”

  我没有转过头去。是什么东西使我无法转过头去。但是我知道,那个兵就站在他的卧室里。他是站在那里,挺着胸,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他就那么情有独钟地唱着那支歌。

  父亲原名邓声连,一九一二年农历五月廿七日出生于湖北省黄麻县东冲村。十六岁那年他在河南省光山县参加工农红军,入伍后作战多次,负伤数次,二等甲级残废。曾受红军随营学校、抗日军政大学、党校整风等训练。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因反抗上级闹独立性,受行政撤职处分一次。1992年在湖北脱去军装,时年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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