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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父亲在那段日子里变化极大。他开始荒芜菜地,在更多的时间里待在家中。他开始关心报纸上的事情,报纸一送来,他就抢在手中,从一版一个字不拉地看到四版,然后锁紧眉头自言自语道:“台湾风平浪静哪?一个字也没提,会不会是计?要不真是和老毛子干?”他变得爱说话了,大声地像个饶舌的孩子,即便在饭桌上也喋喋不休,和送报纸的小干事也聊个没完没了。阳光在那个秋天出奇地温暖和漫长,蛋黄色的太阳在整个下午都耐心地悬在空中,风从安谧的院子通过,抚动开始泛黄的葡萄叶,娑娑作响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密集的红高粱和挺拔的白桦林前仆后拥的情景。父亲送走了送报纸的小干事回到他自己房里,不一会儿,房里便传出父亲响亮的歌声:

  走上前去,

  曙光在前途。

  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刀和枪开自己的路,

  勇敢向前冲!

  ……

  同志们赶快起来,

  赶快起来同我们一起建立劳动共和国!

  战斗的工人农友,少年先锋队,

  是世界上的主人翁,

  人类才能大同。

  ……

  母亲坐在院子里。母亲为父亲缝着衬衣上的扣子。母亲偷偷地抿着嘴笑。父亲在窗户里看见了。父亲越发大声地唱起一支小调:

  青年你想去。

  妇女来拥护。

  参加红军要吃苦,

  后方享幸福,

  青年你走了,吃苦又耐劳。

  行起军来日夜跑,

  红军士气高。

  红军莫想家。

  马上到黄麻。

  占领地盘再请假,

  请假看爹妈。

  群众应关心,

  要代家属耕。

  他在前方把命拼,

  为的是穷人。

  父亲大声地唱着,他的嗓门直直地,丝毫未加修饰,但这并不妨碍他唱下去。父亲的心境就像没有一丝云彩的蔚蓝色的天空,他像孩子一样只有纯静的盼望和期待,在那片蔚蓝色的期待下,父亲似乎又有了一次生命的注入。

  晋京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老干部们一个个容光焕发,身穿崭新军装,脚蹬锃亮皮鞋,手拎一式黑色皮箱,依次蹬上披红挂彩的军用交通车。他们全都像新兵入伍一样的兴奋,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羞赧。人们在他们每个人胸前都戴上了一朵大红花,就像当年他们打了胜仗参加庆功会一样,红花映红了他们的脸膛,使他们显得格外地英姿勃发。年轻的士兵们在车下拼命地擂动锣鼓,锣鼓声振聋发聩。

  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就是,如果父亲真的去了北京,如果父亲参加了那次统帅对军队干部的接见,如果统帅和蔼可亲地告诉他的兵,天下大治,形势大好,没有什么仗需要你们打的,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如果这样,父亲会怎么样?父亲会感到强烈的失望吗?我之所以这样设想,纯属是一种好奇,因为最高统帅根本就没有对他的老兵们说这些话,实际上,父亲他没有去成北京。事情在最后关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事件的肇事者是休息干部老王。

  老王是1932年参加革命的,有过爬雪山过草地的经历。延安时期,老王在中央警卫团干过三年,在站岗放哨的时候经常能看见繁忙工作之余出来遛腿的中央首长,据老王说,毛主席当年还和他拉过家常。老王在解放以后戍守祖国的西大门,中印反击战的时候,老王上前线指挥战斗,被印军的一发炮弹从吉普车里炸了出来,丢了一支胳膊,从那以后他就离职养伤了。老王休息后并没有歇着,仍然时不常地被机关工矿学校请去作报告,报告的题目是他自己起的,叫做《我为伟大领袖站岗放哨》,说的是他在延安当兵的那三年经历,为此他被好几所学校聘为校外辅导。毛主席要接见军队干部的消息传出后,老王激动万分,逢人就说:“毛主席还记得我呢!毛主席要接见我了!”人要说,中国革命任重道远,世界革命方兴未艾,毛主席那么忙,怎么会记得你?他就急,一本正经说:“你以为毛主席是什么?他老人家心中装着全世界,怎么会不记得我!”院里的领导看老王那份喜悦的样子,不忍心告诉他,毛主席这回要见的是军以上干部,做为师职休息的老王不在圈圈里。老王被蒙在鼓里,一点不知道,整天喜气洋洋的,巴心巴肝地盼着去北京见毛主席那一天。直到出发上京的前一天晚上,院里的领导才去老王家里通知了他。院里的领导懂得委婉,说主席很忙,那么多人一下子见不过来,这拨见了还有下拨,首长你就耐心一点,等。老王立时就懵了,话都说不出来,等到能说话了,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我要去见毛主席。我要去见毛主席。院里的领导怎么解释也没用,后来急了,说,你这同志怎么这样?我又不是毛主席,我就答应你又管什么用?管用吗?老王听了这话,明白是绝望了,以后再不说什么。等院里领导离去,老王就站到客厅的主席绣像前,六十岁的人,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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