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父亲是个兵 | 上页 下页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枪声在一刹那间戛然而止。一千四百具绺子的尸首和两千八百匹马的尸首堆满了整个土围子,血腥味直冲斗牛。血水在围子里四处流淌,火焰渐渐熄灭之后,血水结成了半尺厚的黑色冰层,人走在上面不断地打滑。胜利者毫不顾忌地坐在尸首堆中喘着粗气,他们累坏了,他们连包扎自己伤口的力气也没有了。然后他们慢吞吞地站起来,开始打扫战场。直到第二天凌晨,尸首堆成的小山还在轻微地蠕动,不时发出冰层脆裂的声音。战士们在尸首堆中逐一辨认,一共割下了三十个头颅,经过再次辨认,有十四个头颅属于名单上的,它们很快被分别包进几床被单中,驮上了马背,掩埋尸首的工作很繁重,它们被交给应召而来的保安团,部队在凄厉的军号声响过之后离开了徐家屯子,有一些老人和孩子站在远处看着部队撤离,他们把手袖在怀里,目光呆滞,菜色的脸上挂着不经意流淌出的清涕。无论是老百姓还是部队全都一言不发。

  三十三年之后,我们家住的那个大院里有五个子弟作为新一代军人参加了南方的另一场战争。这是一场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战争,中国年轻一代军人在这场战争中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了自己民族的尊严。战争时间之短促出乎所有人意料,但不管怎么说,战争的结实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我们院子里参战的五个子弟回来了三个,其中一个被炮弹片切断了脊梁,成为终身瘫痪,另一个被步兵地雷炸飞了一条腿,坐在轮椅之中。他们和我是昔日的伙伴,我们经常在扫得干干净净的篮球场上打球,我们曾经把司令部球队赢得半个月没脸和我们打照面。可是现在,他们中间的四个人永远与球场无缘了,这使我很难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因为我们不复存在的球队而闷闷不乐。

  当院子里三位光荣的子弟在鲜花和掌声中被人抬着推着回到院子时,我发现父亲的情绪突然变坏了。父亲提前离开了英雄事迹汇报会,在那一天闭门不出。父亲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而且总是找着碴儿和我的母亲吵架。父亲把母亲刚种下的月季花连根拔掉,说月季开花时会有满院子残血似的花瓣,让人看着心烦。父亲这个样子,十足像一个坏脾气的孩子。父亲在晚饭的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出来吃饭。我们轮流去叫过他,他就是不开门。父亲在房间里高声说:“我不吃!我说了不吃!我说了不吃就是不吃!你们为什么非要我吃?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父亲在房间里摔打着东西说:“我就不信,我看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我们心平气和地坐在饭厅里吃饭,我们几个孩子和母亲,谁也没有搭理父亲,我们都把父亲当做一个正发着脾气的坏孩子。我们吃蹄冻和东坡肘子,这是两道父亲平时喜欢吃的菜。我们还喝啤酒,让胃在冻冰的泡沫中痛快地淹没。我们谁也没有想过要把父亲怎么样。按照我的想法,想把父亲怎么样的人当然有,但那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父亲自己。

  那天吃过晚饭后我在厨房里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我干得很利索,我干活的样子很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家庭妇女。母亲夸奖我说:“你比你爸强百倍,你会洗碗,你爸连筷子也不会捡。”但是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补充了一句:“你爸会打仗,还会骑马,这方面,你爸比你强一千倍。”我说:“爸爸他怎么啦?”母亲说:“你说什么?什么怎么啦?”我说:“他怎么不出来吃饭?他应该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难道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或者是妈妈你做错了什么?”母亲用力涮着锅。母亲说:“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我能做错什么呢?”母亲说:“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就是这样。他就是这个脾气。他犟。你们的父亲,他就是这样。”

  1945年东北的战争态势呈现捉摸不定的变化,不可一世的关东军在是年夏秋季节遇到了他们的克星,苏军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率领着他的贝加尔方面军在坦克军团的引导下冲入关东军的永久性工事,将大和民族的骄子碾成肉酱,曾经骄横一时的太阳旗颓然坠落。数日之内,东北绝大部分大中城市落入苏军之手,少部分为抗日联军占领,但这并不是最后的终局,楚汉两界开始频繁易动主帅,新的军事势力开始迅速果断地渗透东北。东北是什么?东北是中国最大的重工基地,钢铁产量占全国90%,煤炭产量占60%,发电量占40%,同时还拥有全国最大的产粮区和军事工业。如此肥沃的黑土地,势必成为国共两党两军全力争夺的肥肉。1945年秋天,状似鸡头的东北便因为一时的权力真空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1945年11月,冀东八路军七师十九旅和国民党第13军火力接触,国共双方终于为争夺东北拉开了战争的帷幕。

  11月7日,我的父亲怀里揣着十九旅代旅长兼山海关卫戍司令的委任状,带着几名参谋警卫星夜赶往山海关。其他们身后,相隔一天时间,父亲的老四十八团也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山海关。于此同时,国民党13军石觉的部队在美式道奇十轮卡车的运载下,已抵近山海关。石觉坐在黑色吉姆车上,用马鞭轻轻敲着锃亮的马靴,他似有所思地偏过头来问自己的参谋长:“听说山海关有一座寺庙,里面的签灵得很,有这事吗?”参谋长说:“慧觉和尚的签解得倒是特别灵,只是连年战乱,不知和尚今安在?”石觉听罢点点头,说:“命令部队加快速度,十二日必须抵达山海关。”

  父亲他们在秦榆公路上遇到了梁兴初进占东北的一支部队,征派了一辆日式吉普车,这就使父亲他们的进度加快了一步。正是这一步,使父亲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他命运链条中最为关键的一环。父亲并不知道,他心急火燎地坐在吉普车上,不断地摊开一百五十分之一的军用地图来看,吉普车不停地颠簸使他眉头紧锁,老是忍不住要骂娘。那辆吉普车开出半天后就熄了火,父亲和他的部下不得不弃车再度爬上马背,这使父亲很是恼火。因为长期骑马,马鞍已将裆里磨得皮开肉绽,疼痛难挡,父亲在更多的时间里只好半伏在马背上。接着,父亲他们又在沙河西岸的一个村庄附近与国民党89师的尖兵相遇,双方在仓促中胡乱开火,各有伤亡。父亲仗着马快,带着手下的人突出对方的包围落荒而走。那一场小小的遭遇战,父亲丢掉了他的通讯参谋和一个警卫员,自己的左腿也被一发子弹击中。好在是贯通伤,子弹没有伤着骨头,仅仅是用止血带包扎了一下,父亲重新骑上马背,带着他剩余的轻便指挥部马不停蹄朝山海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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