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父亲是个兵 | 上页 下页


  贺晋年司令员在部队出发前把父亲叫了去,两人围着火盆烤火。火盆很旺,父亲烤了一会儿就脱去了皮大衣。贺晋年司令员说:“老虎,(这是1946年之后父亲的绰号)你别脱大衣。你脱大衣干什么?你得穿着。你得给我把李西江捉来,不是他一个人,是十六个。十六个惯匪炮头,你把他们的头都给我提来。”贺司令说着就掏出笔记本,要父亲一一记下十六个人名。贺司令一边说那些名字一边吹着热气吃烤山药。贺司令拍了拍山药上的木炭焦说:“第一不准打跑了,第二不准打散了,老虎你记着。”他啃了一口山药,烫得嘴直咧咧,又笑眯眯地俯过身子来小声对父亲说:“另外,别忘了给带点猴头回来。”

  追踪李西江的行动连续进行了十天。有好几次,部队都咬住了绺子们的屁股,狡猾的绺子却不恋战,枪一响,这些血气方刚的汉子们就跳上另一匹马溜之乎也。有一次,部队已经将绺子的马队拦住了,可部队刚刚爬上两个对峙的小山包,架好机枪,绺子的快马就从山包之间的开阔地奔过,扬长而去,留下一片马蹄踏起的雪霁,气得战士们直骂娘。关外的冬天一片雪白,大雪给猎物和狩猎者造成了同样的困难。父亲在那个冬天实在算得上一个优秀的猎手,他的冷静像冻土一样,黑得沉稳和坚实。父亲知道弹药和粮草都不允许他和棋逢对手的绺子们长时间地耗下去,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一直观赏绺子们浑圆的马屁股,那么首先被拖垮的不是绺子们一万条马腿,而是无所建树的猎手。空手而归对所有的猎手都是极大的耻辱。父亲决定要玩一回逮黑瞎子的游戏。黑瞎子在整个白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它力大无穷,独游的野猪也怕它。要捉住黑瞎子,必须守在它的窝里,黑瞎子一进了窝就充分显示出它痴拙的弱点。战争的生死哲学使出生于南方的父亲不学自会了北方的狩猎经验。父亲将战士四个人一组组成了侦察小分队,父亲派出了十几支这样的小分队。这些小分队不久之后就带回了情报,根据情报,李西江将在集贤徐家屯子夜宿,他们在徐家屯子预先号派了一千四百人和两千八百匹马的粮草。部队在当天下午进入徐家屯子,将屯子包围得水泄不通,屯子里的人只许进,不许出。屯子里有一个大围子,是伪满时警察署的驯马场,足有几亩地大。部队在围子当中埋好了几十堆炸药和手榴弹,再在上面架好篝火。部队全部左臂缠上白毛巾,两个连的人匿身于四下的马厩和厢房里,更多的部队则守在屯子四周的要道口。部队守株待兔。

  天黑时分,绺子们人喊马嘶地进屯了。绺子们兴高采烈,在马背上哓哓叫唤着。烈性酒和猪肉炖粉条的憧憬使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他们就像回家的孩子或者丈夫一样高兴。徐家屯子的维持会长和装扮成村民的侦察员殷勤地把绺子们引进围子里,并且立刻点上了篝火。熊熊的篝火迅速驱走了亡命者的寒意和劳顿,绺子们抵挡不住干牛粪烤热后散发出的芬芳,拴上马匹,像见了女人似地奔向火堆。马匹大声地打着喷嚏,吐出一股股热气,晶亮的汗珠子随着它们不停踢踏的马蹄滴落到雪地里,砸出了一个个灰白色的小坑。冬天傍晚,焰火能制造一切奇迹,有不少绺子已经被篝火征服,开始敞开他们的熊皮袄子,让火焰直接烤烫他们年轻结实的胸膛。除了少数游动哨之外,一千四百名绺子全都进了围子。趴在马厩下的父亲看得真切,他像一头嗜血的老虎似地喘着粗气,他跳了起来,兴奋地咆哮了一声:打!身边的参谋长应声打出了三发信号弹。

  关外冬天的寒夜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天上没有星月,地上白茫茫一片,白山黑水上下,天比地更显得深沉。世间万物,仿佛全被零下四十度气温冻结得失去了生命。突然之间,几十团巨大的火柱在黑沉沉的大地上升腾而起,震耳的爆炸声将几里外农舍房檐下的冰柱都齐齐震断了。炸药巨大的威力将整个土围子抬了起来,使一个好端端的冬夜完全变了形。越升越高的火焰之中,手榴弹像烤糊的苞米棒似的在空中翻飞起舞,不断地爆炸,人的身体的局部,裂成数片的马鞍子,断裂的枪枝和点着了的皮大衣像一些奇怪的符号在火光中不断地升腾降落。篝火下事先埋着的炸药和手榴弹释放出大量死亡能量,这些能量在追逐着毫无防范的猎物的同时又引爆了他们身上的弹药,将已被炸死的人进一步炸得粉碎。一个英俊的壮实的机枪射手被第一声轰鸣抬上了半空,他的敞开怀的胸膛上所有的软组织都被炸光了,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腹腔,紧接着,火焰又燎着了他身上缠着的机枪子弹,那些本来预备给他敌人的子弹此刻却转过头来向他复仇,接二连三的爆炸将他切割成了至少上百块残缺不齐的碎肉,当他全部落到地上来的时候,他已面目全非。爆炸无疑是死亡形式中最为壮观的一种,火药和人的身体在顷刻之间便完全融为一体了,任何方式也无法将它们再度分别开来。爆炸持续了足足有五分钟,几十堆篝火在这五分钟里有足够的时间分解成更多的火堆,因为有那么多人的脂肪和马油,这些火堆完全不会担心在短时间内熄灭掉。接下来的密集扫射较之爆炸冷静得多。四下的马厩和厢房里,二十几挺日式歪把子机枪和苏式转盘机枪一齐吐出死亡的火舌,它们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围子当中四下奔命的绺子严严实实地罩住。子弹在空中毫不费劲地追逐着人的身体和马匹,把他们撂粮食包似地撂倒,不少子弹在半空中互相撞击后,发出刺耳的尖啸声。父亲差不多是第一个冲出马厩,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父亲在一冲出马厩时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划破了他自己的下颏。绊倒他的是一个被齐颈炸断的马头,马还睁着眼睛,嘴里吐着白色的泡沫。警卫员和马夫抢上来扶父亲,父亲咒骂着一把将他们推开,大步杀入混战之中,三八式刺刀的制造者对钢火和工艺的挑剔是举世闻名的,但这也不能阻止它的弯曲和变形。父亲在结果了第四个绺子之后气喘吁吁,他的刺刀被血烫弯了,再也无法使用,他左臂上的白毛巾也在肉搏之中掉到了地上,这就使他踩住了死亡的门槛。三五九旅的一位连长酷爱肉搏,在整个肉搏战中,他至少结果了八条绺子的性命,自己也伤痕累累。在混战之中,连长看见一个左臂上没有白毛巾的大个子,便一句话不说,挺枪朝那个大个子刺去,而那个大个子正是我的父亲。马夫眼明手快,一把推开我的父亲,冲连长吼道:“我日你姥姥!这是首长!”连长也不答话,回转身挺着枪又朝人堆里扑去。父亲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十几个绺子正在朝土围子的一处断裂口爬去,他们打算从那里逃出去。父亲两个耳孔和鼻孔不断地流淌着鲜血,那是被剧烈的爆炸震出来的。父亲吼道:“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掉了!”可是没人理会父亲,所有人都在忘我地厮杀。父亲扑进火堆中,捡起一挺被主人遗落了的机枪,踉跄着朝土围子断茬处奔去。父亲死死地扣动枪机,子弹将那十几个绺子打得在雪地里跳舞,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下再也爬不起来,剩余的子弹则将深雪撒白面似地扬起,深雪下的冻土立刻呈现出不规则的蜂窝状。父亲直打光弹匣里的所有子弹才住手,他回过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朝土围子里看去。土围子里,火焰和鲜血四下里飞窜,雪水被烤化了,成了一洼又一洼五花八色的泥浆子,泥泞之中,到处都是人和马匹的肢体和五脏六腑。人们在泥泞中追爬滚打,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全都紧闭着嘴一声不吭,他们是连叫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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