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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叶灵风去找焦柳。他去了焦柳的办公室。焦柳的秘书问叶灵风找焦市长有什么事。叶灵风说,谈一件工作上的事。秘书很热情地把叶灵风送进了焦柳的办公室。焦柳一开始也很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茶,但他一听说叶灵风是小姨的朋友,并且叶灵风是为着小姨的孩子的事来的,立刻就不高兴了,把茶杯放到一边,冷漠地坐回办公桌后面去。

  叶灵风一点也不管焦柳是不是高兴,他站在焦柳的办公室里,也不坐,扬了扬下颏,说,焦市氏,我来是请你允许梅琴看她的孩子的。

  焦柳冷冷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的家事,你是一个外人,恐怕不该管我的家事吧?

  叶灵风一点也不怵,说,孩子是你和梅琴两个人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有权力不让梅琴见孩子,你这样做,和你市长的身份很不直辖市,和你共产党大干部的身份很不协调,你让我们老百姓认为你是在仗势欺人,这恐怕不仅仅是你的家事吧?

  焦柳气得要命,恨不能一脚把叶灵风从他的办公室里踢出去,叶灵风弱不禁风,他要下脚了还真能把他踢出去。但焦柳是名声在外的清官,他不能对叶灵风发火,他可以对阶级敌人发火却不能对一个同志发火,这是原则,他只能把那口气使劲地往肚子里咽,咽得咕咚作响。

  焦柳捺住脾气,说,好了,你的意思我清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这里还有一大堆文件要处理,你可以离开了。

  叶灵风是扬着下颏离开焦柳办公室的。

  有一次,小姨和叶灵风在一起说着话。他们原本在讨论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的事。小姨读完了那本书,小姨把她的读书体会说给叶灵风听。叶灵风听着,十分赞赏地点着头,等小姨说完,他就开始侃侃而谈,谈他对这本书的看法,谈他对小姨读书心得的看法。

  小姨坐在叶灵风的对面。她看着他。她突然问叶灵风: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市里找焦柳?你去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你是我的同事,为什么要说你是我的朋友?

  叶灵风一下子住了口,停下他的谈话。他看了小姨一眼,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

  小姨见他不说,又问:那么,告诉我,那次你为什么要为我的事和别人打架?

  叶灵风一时没明白过来,他抬头问:哪一次?打什么架?

  小姨说,就是我刚来局里的那一次,你的眼窝子都被人打青了。

  叶灵风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和谁打架,我从来就不和人打架。

  小姨看着叶灵风,叶灵风是那么的文弱,他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不安地放在膝头上,就像生长在沼泽地里的水蕨,只能远远地欣赏,无法靠近。

  小姨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小姨心想,他为什么不承认呢?他为什么不和人打架呢?

  文化局的支部书记是一位红军时期入伍的老革命,姓杨,山东人,三十七八岁年龄,没有多少文化,但性格直率,工作得力,为人很不错,很尊敬局里的知识分子,在局里上上下下深得人心。

  杨支书的妻子在战争年代被打死了,那是1945年的事,当时杨支书和妻子在嫩江军区,他们遭到了光复军五千人的攻击。杨支书在那场战斗中逃出来了,他的妻子却被土匪捉了去。土匪轮奸了杨支书的妻子,把她的眼睛挖了出来,鼻子割掉,开膛剖肚,五脏六腑全掏了出来,然后丢到雪地里去喂野狗。等嫩江军区的大部队打回去时,杨支书的妻子已经被野狗啃成了一副骨架子。杨支书找到妻子的时候,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了,他把妻子的一具光秃秃的骷髅和一把散骨搂在怀里,坐在雪地里,半天不挪窝,也不吭声,同志们来拽他,要把他怀里的遗骸拿去掩埋掉,他才唔唔地哭出声来。打那以后他就再没成家。

  杨支书很喜欢小姨,经常关心小姨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杨支书不大会说话,他有些口吃,平时还好,要是心里一犯急,说话准断句。杨支书原来是不口吃的,那年四平保卫战,他的连遭遇了排炮的轰击,整整两天时间他们爬在坑道里没敢抬起头来,一个连的士兵被炸死了一多半,大多炸得肢体不全,打那以后他就口吃了。

  杨支书因为不会说话,先挨了一段时间,后来熬不过去了,就找小姨,向她慎重地提出了两个人结成革命伴侣的建议。

  小姨一口拒绝了杨支书的建议。小姨根本就不打算再考虑和谁结成伴侣这种事,不管那伴侣是不是革命的。小姨被这种事弄得寒心了,她有一种时时袭来的对婚姻的恐惧。小姨觉得虽然杨支书是个不错的领导干部,对工作兢兢业业,也很爱护下面的同志,但小姨不可能和所有工作上兢兢业业并且爱护同志的领导干部结成革命伴侣,这就是她的想法。

  杨支书遭到拒绝后一点也不灰心,相反他更加地热情了。他想,任何革命的成果都是来之不易的,没有一番艰辛而持久的努力,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这符合革命的基本规律。

  杨支书不断向小姨发出这样的建议,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向小姨建议一次,很有毅力。在他的这种持之以恒的追求之下,奇迹发生了。当然这里说的奇迹不是指小姨,小姨那头除了耐心的拒绝之外,仍然是古水一潭,什么奇迹也没有。奇变来自杨支书。他在追求小姨的过程中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想说话,越来越会说话。他可以把任何地方都当成他说话的场所,不管是食堂里还是上厕所的路上。他可以一开口就说上一两个小时,不让人插嘴。而且,最大的奇迹是,就像战争已经结束,和平时代已经到来一样,他的口吃的毛病也不治而愈。

  小姨被追逼不过,就想到了叶灵风。小姨一想到叶灵风心里就怦然一动。她想,就算我一定得有个伴侣,为什么不是叶灵风呢?为什么一定是杨支书呢?小姨这么一想,就去找叶灵风。

  小姨一进门就对叶灵风说,你告诉我,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叶灵风愣了一下,说,什么怎么想的?

  小姨说,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叶灵风看着小姨,点点头。

  小姨说,那好,那你就娶了我。

  叶灵风有些发呆,说,为什么?

  小姨说,为了伴侣。为了我得做人的伴侣,为了我不想做别人的伴侣。

  叶灵风仍然看着小姨。他手里拿着一支派克金笔。他正在写一个剧本。那支金笔很气派。它的笔尖闪闪发光。它握在叶灵风手中,使叶灵风显得光彩夺目。叶灵风就这么握着他的笔,他就这么扭过头来坐在那里,看着小姨,长久地看着小姨。然后,他什么话也没说,重新转过身来伏下身去,继续写他的剧本。

  小姨失望极了。她没有想到叶灵风是这个样子的。小姨也许不会因为他的拒绝而失望,他可以拒绝她,可以对她说不,可以告诉她,他不想和她成为伴侣,他喜欢她但他不想和她做伴侣,或者他连喜欢都谈不上,更别说伴侣这种事情了,无论怎么样,他至少应该说话。而他现在连话都不说。他是不是不敢说?不敢承偌?不敢说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他热情浪漫的凝视目光哪儿去了?他自由不羁的言谈到哪儿去了?他爱情至性的紫竹箫到哪儿去了?他忧郁的莎士比亚到哪儿去了?小姨整个儿地被退到后台时,叶灵风,被完全不肯出场的叶灵风出卖了。她希望他才是她的伴侣,他们做搭档,可以上演无数场美妙绝伦的戏。现在她才知道他不是。他是一个懦夫。他的莎士比亚只不过是一个连一句实话都不敢说的后背。小姨盯着叶灵风的后背。觉得他的勇敢全都是他刷本中人物的,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呀。她这么想着,骄傲的扬了扬下颏,转过身,一摔门走了出去。

  小姨决定去找杨支书。她无法让这件事情继续下去了。她得把它结束掉,把一切都结束掉。她要告诉他,她不想和他结成伴侣,不想任何人结成伴侣,她对伴侣这种事已经厌倦了;她要告诉他,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的领导干部,一个令人尊重的老革命,她对他的印象很好,她对他的关照心怀感激,但那和伴侣没有关系,她不能因为心怀感激就嫁给他,做他的伴侣;她希望他明白这一点,能尊重她,她想他会那样做的,他难道不该那么做吗?如果他不爱她,不想尊重她,他只想要她做他的伴侣,那她也就没有必要尊重他了,她就会扬起下颏对他说,滚开!她想她会那样说的。

  小姨找到了杨支书。杨支书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关了门,正在写一份材料。杨支书写材料挺费劲。他是苦出身,没有读什么书,文化程度也不高。他倒是很卖力,大冬天,弄得一头的汗,手里紧紧地握着笔,把自己弄得一手一脸的墨水。

  杨支书还没有从艰难的材料中挣脱出来,只见他手里举着笔,有些发呆地看着小姨,说你找我我?有事吗?

  小姨说,是的,我想和你谈谈我们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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