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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两个男孩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是结实和美丽的,就像马群中最结实的小马驹,羊群中最漂亮的小羊羔。他们差不多在一落地时就站起来跑开了,还没有从阵痛中缓过力气来的小姨想要欠起身子来亲一亲他们都来不及,他们就跑远了。他们在草地上花瓣似的奔跑着,像清晨最早闪烁出水光的露珠一样,嘻嘻笑着,轻盈地滑过草叶儿,跳到飞弛的马背上去,在那上面跳舞。小姨苍白着脸远远地看着他们,她的嘴唇颤抖着,她有些怕冷地将自己掩紧在羔皮毡子里,用目光追随着她的孩子们,她的微笑就像雪片莲一样洁白而灿烂。

  两个男孩玩累了就跑回到小姨的身旁,他们和小姨撒娇,他们要小姨哄着他们睡觉。小姨装作生气地说他们:你们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想起额莫娘吗?你们别的时候就不会需要额莫娘吗?但是小姨这么说,小姨并不是真的生气,小姨对她的孩子从来就不会生气,她会充满疼爱地把他们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们羔皮一样柔软的小肚子,轻轻地给他们唱《太阳歌》。

  两个男孩很快就入梦了,他们香甜地睡着,小小的人儿打着响亮的鼾,他们在梦中真的就变成了两只活泼可爱的小白兔。

  但是那两个男孩,他们在梦中做小白兔的时间并不长,他们给他们的父母当儿子的时间并不长。他们其中的一个生下来不久就被满都固勒送给牧民了。满都固勒是个革命家,他是一个胸存大业的革命家,是忙碌而时时身处危险的革命家,他有很多大业要去忙碌,有很多灾难需要躲避,他不能让孩子给缠住了手脚,坏了大事。

  满都固勒对小姨说,得把孩子送走,他们太碍事了。

  小姨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急急地说,他们不碍事。他们从来没有碍过事。他们就像夜莺一样听话。他们从来就没有碍着我们什么。

  满都固勒十分理解地看着小姨。他知道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梅琴,我们只能这么做。你知道,形势是相当严峻的,我们处在敌人的追逐和包围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战斗,随时都会遇到危险,我们别无办法。

  小姨那么痴迷地爱着满都固勒。他是她说一不二的男人。她愿意听凭他主宰她的一切。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一片片割去她身上的肉。现在他就在割着她的肉,他要割他就割吧,只要他还爱着她,她就是被剐成了一株枯树也不会叫半个疼字的。

  最大的那个孩子先被送走。他被送给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善良牧民。孩子被送走的时候小姨躲开了。她无法经历这样的分离。她到草原上去躲起来了。她匍伏在一片鲜花丛中,把脸埋进泥土中,用力地咬自己的手指,把它们咬得鲜血淋漓。然后她把自己从泥土中拔出来,把脸上的泪水抹掉,把死过去一次的自己收拾活,快快乐乐地回去给满都固勒煮奶茶。

  但是满都固勒要把第二个孩子送给别人的时候小姨不干了。小姨她把脸埋进过泥土,咬过了手指头。她把手指头咬得比上一次还要厉害。她告诉自己满都固勒是对的,她必须这样做,必须按照满都固勒的意愿办,把孩子送给人。但是这一回不行,她把她的手指尖咬得鲜血淋漓也不行,她反反复复地告诉了自己也不行。她有好几次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忍不住要去拔枪。她想她不会再忍住了,她会打死所有夺走她孩子的人的。

  小姨从花草丛中爬了起来,朝家里拼命地狂奔而去。

  小姨想,孩子还没有被人接走吧?

  小姨想,不,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再送给别人了!

  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再送给人了。小姨没魂般的站在穹庐的泥门前,耷拉着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万分疲惫地对满都固勒说。我答应不会任何人替他操心,我答应他不会拖累任何人,答应他不会带来任何麻烦,但你们听好了,请别去碰他,谁也别去。

  小姨说完这话后手就开始发抖。她显得很疲倦,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她的发抖手耷拉着,就在髋骨前的枪匣边晃来晃去,是没都有可能拨出枪来的。

  满都固勒非常生气。他已经把那个孩子送上牛车了。他已经让来人上路了。现在小姨却说谁也别去碰他。她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搅乱了。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满都固勒让来人等着,他把小姨拉到一边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说好了把孩子送给人,这样我们就可以腾出时间大干一场,你也是答应过的呀?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你喜欢孩子这没有错,但你喜欢要喜欢的是时候,等革命的低潮期过了,咱俩有多少孩子还能生?咱们生他十个八个,不行咱们就生上二个、三十个、一百个,这还不能让你满意吗?

  小姨已经累到了极致。她的手已经僵硬,僵硬在枪匣边,和枪匣紧贴在一起。她的嘴动了动,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眼睛定定地看车上的那个孩子、随时准备启步的那头牛和那只牛车轱辘,并且全身都在发抖。她这种时候根本就不可能和人谈关于那个孩子的任何问题。

  满都固勒看明白了小姨的眼光。他知道他不会征服小姨,他从来没有征服过小姨,他不过是在小姨愿意的时候征服过她,要是小姨不愿意,那谁都无法征服她,就连他也不行。

  满都固勒哼了一声,一甩手,大步走开。

  那个孩子留了下来,他被人从牛车上抱了下来。

  那天晚上,小姨哄睡了孩子,将头发洗净重新梳好了百结辫,然后走进了满都固勒的毡包。

  满都固勒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他在潮湿的头颅上面悬了一支酥油火把,头颅的阴暗处在摊开的军事地图上,他颦着眉头紧盯着地图,小姨进去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小姨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地图。

  小姨没有说话。小姨安静地坐在了毡子上,腰身笔直,一动不动,从后面看着满都固勒。

  满都固勒看着地图。他渐渐地有些分了神,心慌意乱起来。他的眼睛盯在地图的某一处,看了好半天,才发现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头顶上的酥油火把哔剥作响,毡包外有夜莺飞过时悦耳的婉转歌声。满都固勒觉得自己的背上火灼一般地疼痛着,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丢开地图,猛地站起来,冲到小姨身边,把小姨一下子扛起来,大步朝毡包外走去。

  毡包外,荧火乱舞,满都固勒的歌声在草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如果没有子城战役,没有那场故役的失败,没有义军的惨痛伤亡和王爷铁骑的残酷报复,满都固勒和小姨之间的爱情故事肯定不是我后来知道的那个样子。在以后的纷繁战事和再以后的和平年代里,满都固勒和小姨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对爱人,最令人羡慕的一对爱人,他们会默契而充满智慧地嘲弄暗算者,会煮大量的奶茶和手抓肉并且把它们全部吃光,会共同去迎接同一颗射向他们的子弹,会在草稞繁茂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无休无止地交配下去,并且儿女成群。

  子城战役是英雄满都固勒的滑铁卢,那么勇敢机智的他也终有失算的时候,没有逃掉对手的算计,被王爷的队伍包围在子城里。

  英雄满都固勒和他的义军在小小的子城里坚守了三天三夜。他先是希望郭尔德丹的队伍会来迎救他,他们毕竟有着相同的信仰,而且他曾经在郭尔德丹困难的时候帮过他;后来他又试图乘着夜色以死相搏,从子城突围出去,进入广阔的草原。当这两个奇迹都不可能再发生之后,血性的满都固勒绝望之极,几乎吐出血来。

  小姨在整个子城之役中一直紧跟在满都固勒身后,她把那个始终在熟睡的男孩背在背上,拎着一支钢枪,跟着满都固勒,从阵地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满都固勒被流弹击中手腕时,她扑了过去,咬住他的手腕,同时撕下袍子的一角,迅速替他包扎好。血将她的百结辫洇湿了,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她显得很冷静,一边替丈夫往枪里装填子弹一边让身旁的人不要惊慌。等身边的人回到阵地上去后,她把满都固勒扶到被炸毁的墙跟下靠着,让他喘喘气。

  小姨说,你别急,你不是让人送信出去了吗?他们会找到郭尔德丹的,他们这个候也许正往子城赶呢。

  满都固勒咻咻地喘着气,瞪着一双充血的虎眼说,他们往哪儿送去?外面围得铁桶一样,连只鸟也飞不出去,他们早让人给打死了!

  小姨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满都固勒绝望地说,想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好想?眼下这种情况,就是一个傻瓜也能看出来,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只有拼个你死我活了!

  小姨看着满都固勒,说,真的没有办法了?

  满都固勒困难地点点头,说,是的。

  子弹嗖嗖地从城墙外飞进来,打得墙土四溅。小姨阖上了眼睛,她再睁开眼睛时,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花。她拽着满都固勒的胳膊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要死我就和你死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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