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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满都固勒深表同情地摇了摇头,说,你们怎么就那么肯定稀碎了的是我?你们怎么就不想一想,我满都固勒能坐在这儿喝奶茶,我会那么容易地让你们冲进来,让你们把我稀碎掉?你们转过身去,往身后看看。

  特派员和他的人很听话,转过身往身后看,他们那么一看就全傻了眼——

  小姨就像矫健的黑丁子树,红巾红袍地站在那里,一只手紧握着一支机头大张的德造鲁子,一只手举着一枚拔去了保险销的日造马兰瓜,枪口闪着烤蓝,手雷黑森森的,一齐对准了他们,是跃跃欲试等着发动的样子。小姨自己和她手中的武器不同,小姨的百结辫编得漂漂亮亮的,白色腰带束得整整齐齐的,神色平静,是十分安静的样子,只是在那些人转过身来朝她看的时候,她缓慢地挺起了下颏,用羚羊一般警觉的眼神看着那些人,那就是拒绝了;若非如此,若不是她缓慢地扬起了下颏,并且手中举着那两样冷冷森森的武器,她的样子就像他们还是满都固勒的兄弟,是平常的日子里来串门的客人,而她是随时可以走开去为他们端奶茶煮手抓肉的女主人一样。

  毡包外面传来了喧哗声。喧哗声越来越近。那是忠实于满都固勒的义军闻讯赶来了。

  满都固勒对惊惶失措同时又十分窘迫的特派员和他手下的人说,你们走吧,走晚了真的要稀碎了。但是你们给我听好,分了杈的白杨树不会再长回一个树干上去,不如做了两棵树,该生该死,由着天来定,你们要走得走远点,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满都固勒说完,从地上端起那碗没喝完的奶茶。他一气把碗里剩下的奶茶饮尽,脸上是一副冷然的神情。

  即使是在最艰苦最紧张的时候,满都固勒也没有忘记他对小姨的爱情。

  满都固勒在小姨十五岁的时候把她从一个垦荒局的小官吏手中抢了过来,他让小姨做了他的女人,他让她给他做饭、洗衣、煮奶茶,让她紧随着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让她的雪白马紧跟随着他的枣红马、她的红长袍紧缠着他的黑色长袍,驰遍了整个科尔沁草原;可以肯定满都固勒是迷恋着小姨的,在这方面,他的爱情表现得比姥爷要浓烈得多。

  我在日后对满都固勒和姥爷作过多次的比较,我发现满都固勒更看重他的女人。姥爷也看重姥姥的,姥爷把姥姥看得和他心爱的坐马一样重要,他在驾驭他的马和驾驭姥姥的时候能够获得同样的自信心和自豪感,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欣喜和快乐。姥姥死去之后,姥爷把她和自己的坐骑埋葬在一起,以纪念自己的凄凉和悲痛,他在放牧归来的时候,常常抛开家人独自去那个双头坟茔前坐一坐,思念他的骑马和他的爱妻,并且在思念中喝完一皮囊烧酒应照之下,他沧桑的脸庞上挂满了泪水。

  而满都固勒不同。满都固勒和姥爷一样也是钟情着好马快枪的英雄。他整个的成长史中和圆鼓鼓的马屁股粘在一块的。他从蹒跚学时就攀上了马背,很快就能征服最烈性的野马那以后,草原上所有的马背都成了他舒适的铺垫,任他随心所欲地坐骑。他三岁的那一年开平生的第一枪。他抱着父亲的一杆步枪朝天空中开了一枪,试图用它来打下天上的彩虹,可没有成功。等到九岁的那一年,他用一支法的左旋膛步枪朝一个偷马汉射击。这一回他成功了。他把那个倒霉蛋从马背上打了下来,打了三丈开外,稀泥一样的躺在那里,再也没有起来。从此以后,他继承了造反的父亲的习惯,四下里冲冲杀杀,一直没有和钢枪分离过。

  满都固勒从来没有让他对好马快枪的钟情他对女人的钟情。他在他的一生中不断地用着他的骏马和钢枪,他有时候会对他使用过一段时间的坐骑和佩枪产生厌倦感,它们让得自己的激情在不断地消退。他会把一匹马换成青骢,再把青骢换成骅骝;他会把德牌换成柯尔特,再把柯尔特换成王八盒子。他候甚至会忽略他的热兵器,在近战肉搏的时候省略掉它们,用镔铁大刀进行痛快淋漓的戮杀。但是满都固勒从来没有忽略过小姨,没有换过她。他是迷恋着小姨的。他简直太迷恋她了。而且他对小姨的迷恋是一以始终的,从看到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失去过对她的爱情。

  满都固勒不允许小姨离开他,一步都不他要随时随地看到她,知道她在那里,并且在他需要她的时候立刻就能够得到她。

  满都固勒常常像一头熊一样的满世界吼道:梅琴!梅琴!你在哪儿?你去哪儿了?!他会跳上他的坐骑,旋风般地飙去河畔,或者飙上山岗,不管她在做什么,去将离开他仅仅喝一壶奶茶时间的她旱地拔葱,横搁在马背上,掳将回来。

  所有认识满都固勒和小姨的人都知道,他和她总是在一块,不曾分离,但是他总是在寻找她。

  人们会感慨地想,他们是怎样美好的一对呀?

  人们还想,她去哪儿了?那个美丽的女人她去哪儿了?她不知道他不允许她离开吗?她不知道他快要疯掉了吗?

  满都固勒喜欢在充满生机和动感的野地里耍小姨。

  满都固勒喜欢野地,他对野地有着一种孩子般的痴迷。他在野地里大声唱歌、综习骑术和祭祀故战神,在野地里驰聘、呼啸以及追杀对手,在野地里训练自己的兵、布置伏士和欢庆胜利,并且在月光下的野地里呼呼大睡。满都固勒愿意把最好的事情都放在野地里来干,他觉得只有野地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那些美好的事情。

  满都固勒真是激情澎湃,他将掩卷而来的鲜花一把把撸去;他将一条误撞禁区吐着红信子的眼镜王蛇捏住,一掐三断,挥手丢进云彩里;他的鱼化石一般绛红的结实肌肉在阳光或者月光下熠熠闪耀着,汗水淋漓;他像快乐的骏马一样打着喷嚏撒着欢,将自己和小姨埋进鲜花茂草丛中。他就像驰入暴风雨中的一条战船,剧烈地荡漾着,起伏着,并且高声地喊叫,经着风雨向前驶去。

  被埋进了鲜花茂草丛中的小姨则是另外的一只船,一只从容而又轻盈驶进愤怒了的大海里的双桅船。她是温存的,神秘莫测,她在风暴来临之时并不恐俱,她张满了她的白色风帆,和满都固勒绞缠在一起,来往响应,此起彼伏。她知道风暴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到来,知道风暴将会出现什么样的转机,知道风暴将在什么地方掀起涛天巨浪,奏响高潮,知道她必须给那个十趾如柱钉在船头迎着风暴呼啸的人儿以鼓励、她的鼓励是他从暴风雨中死里逃生的惟一途径。小姨的皮肤像蔷薇花一样饱满并且富有张力,她的勾称的身体像一条美丽的鱼儿一样闪烁着光芒,在与风暴搏斗的过程中洒满了花瓣,并且涂满了揉碎的花草的浆汁;她的腰肢柔韧如鹿筋,充满了弹性和力量;她双眼迷离,两腮如霞,长发散开,水蛇似的将满都固勒的脖子紧紧缠住。那是她的缆绳,它它强悍的满都固勒无处逃遁,在它的束缚操纵之下,他必须兑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不断地掀起风暴,不断地死而复生,做他不屈不挠无所不能的征服者……

  有满都固勒和小姨的覆盖,草原上生机一片。在他们所有的交配时刻,方圆数里的动物和植物全都在哔哔剥剥地开放着,并且弥漫出生命浓郁的芬芳。

  那样疯狂交配的结果是令人喜悦的,他们有了孩子。

  他们一共有过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全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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