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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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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光,暮覆从杨柳林带的底部朝树梢上爬,水雾从河滩里朝麦田梢头弥漫,河湾里静极了。 马驹又点燃一支烟,看见彩彩微微偏转着头,不说话,他猜到了她肯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既然彩彩和文生已经彻底破裂,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疑问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小伙子心情激动了,颤抖着声音说:“我从部队回家来探亲,万万没想到,你和文生已经订婚了……” 彩彩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溢出来了。她装作梳拢头发,悄悄抹掉了,现在不是她向他说清这一切的时候,不能说。马驹马上要到县饮食公司去工作了,薛家现在抓住他不放了。她说了那一切,后果会是怎样的呢?她摇摇头,轻声说:“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起……” “你应该告诉我……”马驹说。 “你今天为啥要问这些呢?”彩彩反问。 “今天…今天我遇到的丑事太多咧!”马驹想说而又难于说出心里要说的话,结结巴巴地说,“我气恨冯大先生,觉得你……太苦了……” “我不苦。”彩彩摇摇头,沉静地说,“我爸爸得到平反,我也跟任何青年一样平等了,这就够了。我说过,我给乡亲们看病打针,不是个无用的人,这也就满足了。我能看出来,你是同情我,过去遭遇不好,又丢了文生这样的婚姻。你错了。我不想让别人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盯我,用同情的眼光和我说话。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很自由,也很畅快。” “你说得对,彩彩,我是同情你。”马驹真诚地说,“你还应该想到,不光是同情,还有……” “还有什么,我也不管了,我只是讨厌同情。”彩彩知道马驹想说什么,把话岔开了,“你明天该去县上了?” “我已经决定不去了。” “为啥?”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马驹用彩彩刚才说过的话,讥诮地说,“我在这儿办砖场、牛场,‘不是个无用的人’,生活得很好,很自由,很畅快。我们应该有志气把农村搞好,为啥非要寻情钻眼去开汽车嘛!” “那……薛淑贤又要白跑一回了!”彩彩笑着说,“这一回白丢脸了……” “再别提这个人了。”马驹烦恼地说,“丑死了!” “……”彩彩沉默了。 “我明天就去县上给人家回话,退了那个差事。”马驹直截了当地说罢,又把话引回到自己心里想说而至此仍然没有说破的话上来,“我想给你说一句……” 彩彩的脸扑地热了,似乎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去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没有精神准备。她今天到这儿来洗衣服,完全是想避开薛淑贤来到冯家滩所引起的纷纷议论,图一个安静的场合。既然马驹哥决定不去县上开汽车了,那么她将有充分的时日来处理和他的关系。她要在自己完全有把握的时机,说出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心里话。现在,太突然了!她断然说:“在你取掉同情的思想以前,啥话也甭提。” “我只想说一句话……” “我要给病人打针了。” 彩彩收拾起洗净和还未洗净的衣服,提上笼,夹着洗衣板,走上石坝,回头瞧一眼马驹,便转身走了。 天已黑了,蓝天上出现了第一批星星,夜色笼罩了小河川道,杨柳林带的梢头还有一抹淡淡的亮色。彩彩已经隐没在麦田里的小道上了。马驹在石坝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猜不透彩彩几次回避他的问话的原因,却不颓丧。他和她的一场谈话,发现了她身上的许多没有发现过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自尊的姑娘啊!“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姑娘,不是很多的哩!相比这下,薛淑贤太低下了,文生太低下了。如果自己昨晚拿定了去开汽车的主意,那么也就不比他们高明。不管彩彩能不能接受他的爱情,他总算选择了一条能够面对彩彩的生活道路,明天给安国叔回一句话,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和薛淑贤的令人烦腻的关系自然也就结束了,他将一心一意地办三队里该办的事。……他脱下衣服,从石坝上跃身跳进水潭里去了,小河的水好清凉啊! 暮色苍茫中,牛娃涉过小河,在齐腰高的麦田当中的小路上走着。一天两块半,一月有七、八十块现金收入,对于多年来常常是口袋里不名一文的冯牛娃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他跟着表哥的拖拉机跑运输,常受到拉运货物的主顾的款待,酒呀肉呀,既不用开饭钱,也不必付粮票,嘴一抹就完了。活儿虽然又累又脏,可他有力气,不在乎。顶使他满意的是,完全不用操心费神,装砖就装砖,拉沙就拉沙,出过一阵力气,流过一身汗水之后,爬上车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飞驶。活路有表哥联系,车有表哥掏一百元月薪雇用的司机驾驶,笨人冯牛娃凭出笨力气吃一份不操心的饭,够满意的罗! 牛娃是个孝子。他吃着不掏腰包的酒肉饭食,总是想到瞎眼老娘碗里盛着的缺油寡味的粗食淡饭,心里过意不去。现在,他手里提着一串用柳条串起来的油饼,走回冯家滩来了,焦黄酥软的油饼,孝敬给抚养他长大的老娘。 “牛娃哎——” 牛娃一抬头,砖场楞坎上,站着德宽和半截人来娃。他从漫坡上走上去,把油饼递上前,大方地礼让说:“德宽哥,吃油饼!” “哈呀!牛娃挣下钱咧,买这多油饼。”德宽从牛娃手里接过柳条,取下一个油饼,也不客气,咬了一口,脸腮上鼓起一块疙瘩。他又取下一个,塞到来娃手里,“吃吧!咱们牛娃兄弟挣下钱了,不在乎俩油饼。” 来娃推让着,看着牛娃豪爽的眼神,才哈哈笑着填到嘴里去。 “吃吧吃吧!”牛娃蹲在地上,爽快地说。 “伙计,你甩开手走了,粘在你手里的事情咋办哩?”德宽吃完一个油饼,满意地咂着舌头,抹一抹厚厚的嘴巴,用烟锅在羊皮烟包里挖着,笑眯眯地说,“你走得好洒脱呀……” “经济手续,我没染一分一文。”牛娃说,“还有啥事情呢?没有了。” “种牛场的合同,倒让来娃老哥催着咱们订哩!”德宽指着站在身旁的来娃,“这可是你负责的工作。” “我今日找了你几回,婶子只说你不在家,也不说你弄啥去了。”来娃证实说,“你走也不给人打个招呼……” “我不当队长,也就不负责啥工作了。”牛娃拖长声调,盯着来娃说,“我给你说过,任啥事甭寻我了。你该寻谁就去寻谁,你怎么不会听话呢?” “牛绳是你交到我手里的,合同条例是你亲口给我说的,我不寻你寻谁?”来娃强硬地说,挥动着短小得令人好笑的胳膊。他四肢畸形发育,脑机能却完全正常,“要不,我把牛交给你,我不喂了,你们干部这样扯皮,我敢订合同吗?” “你愿意订合同也好,不愿意订合同也好,随你的便。”牛娃仍然不动声色,拖长腔调,不冷不热地说,“跟我……没有关系罗!” 来娃气得瞪着眼,说不上活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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