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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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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宽年轻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胖,四方脸上一对睫毛很长的大眼睛,是冯家滩最俊的一个小伙子。六十年代的中学毕业生,学习好,品行好,性格也温柔,结结实实迷住了邻村同学兰兰,死活都要跟德宽结婚。她的父母和哥哥劝不下,骂不回心,打也不顶用。兰兰和德宽领了结婚证,连任何仪式也没举办,就和德宽在一个屋里过日月了。她和德宽结婚十六七年了,没有回过娘家,娃娃们至今不认得姥姥和舅舅——德宽一直得不到岳父岳母的承认(老丈人执意要把女儿嫁给一位收入优惠的司机,根本不把穷得缺吃少穿的德宽放在眼角里)。 德宽拼命在队里劳动,凡是队里肯出大工分的苦活脏活,他抢着去干,千方百计想着把自家的日月过得好些,让兰兰和孩子生活得好些,不在她跟自己生活一场,也在老丈人面前争一口气。可是结婚多年以来,这对儿以追求婚姻幸福的大胆行动震动过小河川道十里八村的夫妻,日子越过越紧巴了,反倒使岳丈岳母更有了嘲讽他们的口实。曾经被庄稼人称赞为“三姑娘”的兰兰,仍然象《武家坡》里的三姑娘一样,在寒窑里为日月发恓惶哩。 去年他们三人在三队接手的时候,德宽抱着改变自己婚姻问题上的屈辱境地的强烈心情,对他和牛娃说:“不怕你两兄弟笑话,哥实在是穷得心里疼呢!咱的娃娃看见人家娃娃穿凉鞋,朝咱要,三两块钱的事,咱给娃买不起,还打娃屁股……老人眼看古稀了,烟锅里装的啥呀?干棉花叶子!兰兰不顾死活进了我的门,想来真是对不住人家……”他很痛快地和牛娃击了掌,又和马驹拍了手,挑起了砖场的担子。他自走进南坡下的拟定的砖场,整个半年里的工作成绩,表明了这位老哥的用心…… 现在,德宽劝他离开冯家滩,而且把他心里为难的事一件一件解释了,虽然是毫不做作的真情实话,却无法掩饰那种几乎是根深蒂固的穷的忧愁。他给自己谋划的,是到小镇的街道上,摆一个修理车子、钟表、锁子的小摊儿。 马驹默默地坐着,想着。天空深邃,星星稠密,不时地有一颗流星从天幕上划过,闪出一道亮光。他不但觉得骄傲,德宽和牛娃确实离不得他走。他也觉得乡土难离,特别是自己洒下过热汗的乡土。这些人,德宽,牛娃,来娃,那些想把儿女插进砖场来找一份稳妥的活儿的父母,那些已经表示等待喂养一头纯种秦川牛犊而给家庭找到一条可靠的经济来源的庄稼人,对他抱着希望,他悄悄从冯家滩溜出去,会使他们怎样评价他这个共产党员呢?父亲因为“错走一步”而后悔不迭,殊不知社员早已对他那种“维持会长”式的工作失去了信任和希望。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共产党员,能受到众人的信赖,是一种巨大的幸福。马驹觉得,去掉了这种信赖,是很可悲的。 德宽在默默地抽着旱烟。 马驹忽然站起,右手捶在左手掌里,愤恨地骂起自己来:“我冯马驹是啥东西?啥值钱的宝贝疙瘩吗?一不会造导弹,二不会给国家创造发明,是个普通庄稼汉嘛!这儿的事情离不开,你只想着往好的地方跑,你算什么东西!” “马驹,你……”德宽惊恐地转过头来说,“你这话……我听村里人说,景藩叔当年在去不去当河东乡乡支书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我不去了。”马驹坐下来,“就这样!” “脑子甭发热,马驹。”德宽不安地站起来,立到马驹当面。他惊慌了,没料到自己实心实意的劝解,不仅没有让马驹拿定走的主意,反倒叫他不走了。了得!景藩大叔要是知道他说得马驹变了卦,不恨死他才怪呢!他连忙说:“生产队的事,一辈子也搞不完。你的前程事关重大,甭一时脑子热了……” “你呢?牛娃呢?彩彩呢?冯家滩百十名没考上大学回村来的男女学生呢?”马驹象是问德宽,又象问自己,“他们都能出去工作吗?他们能在冯家滩活下去,我也能!” “我跟牛娃,还有那一伙青年,都是没得办法嘛!不在冯家滩,上天呀?”德宽真正发急了,搓着手,“你有了机会你就走,为啥要挤在冯家滩受罪呢?我要是有机缘,我也一拍屁股就走了……” “好了,再不说这件事了。我为这事伤了一天脑筋,再甭叫我伤下去。”马驹安定地说,“德宽哥,咱们明天该干啥,照样去干,全当没这回事情。” 德宽无奈了,再也找不出更能说服马驹的话来。他担心地问:“景藩叔能同意不?” “那好说。”马驹不想再提到父亲,父亲这两天的言行使他想起来难堪,“我只要自己定下心来,其他事好对付。” 德宽仍然不放心:“你再想想,多想一两天,想得周全些,过后不吃‘后悔药’,先甭急着定弦。” 夜已深沉,湿润的初夏夜晚的空气,有一丝凉意了。蛙声渐渐低下去,偶尔有一声无名水鸟单调而沉闷的叫声,夜愈显得沉寂了…… 当景藩父子正在为去县饮食公司的工作问题折腾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斜门里又插进一只脚来——冯家滩以说媒联婚为特长的刘红眼,领着已经几乎断绝关系的马驹的未婚妻薛淑贤和她的母亲,踏进冯景藩老支书家的小院来了。 天未明,马驹就爬起来了,准备动身上县城。他打定主意,当面向安国叔表示感谢,并向他说清自己现在不想离开冯家滩的意思,请求他凉解;顶关键的一条,就是要安国叔给父亲随便制造一个什么借口,证明情况变化了,原先的司机位置已经坐上人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他现在既不能说服父亲,又不愿意眼看着公开闹出家庭矛盾,让人看笑话。当然,这样一来安国叔要负一点人格上的责任——这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呀! 主意既然定下来,马驹就急于把这件伤脑筋的事彻底排除出去,好一心专注地办他要办的事情——麦子眨眼就黄了,节令不容他再为这种事分心。 父亲和母亲从小院里把他送到门口,满心欢喜,满心疼爱地叮嘱他路上注意来往车辆,跟人说话要和气,应该在县百货公司买上点烟酒糕点等礼物带上,空手不进亲友门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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