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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去问……看娃爱吃干面,还是爱吃汤水面……”

  父亲居然不厌其烦地走到厦屋门口,认真地征询儿子的意见来了。到底是咋回事呀?马驹觉得好气又好笑,随口说:“干的汤的都好。”

  农历四月的夜晚,湿润的夜风令人心胸舒畅。母亲把摆着醋瓶盐碗辣子碟儿的小瓷盘,搁到院子里的小饭桌上,端来一碗飘着葱花的清汤细面。父亲坐在矮脚小凳上,咂着旱烟袋,和母亲同时交口叮嘱他调好调料,菜要多放些,辣子调重些饭更有味……

  整整一天里,马驹啃着自带的干馍,喝着山泉里的凉水,早已渴望有一碗热呼呼的醋辣细面了。马驹喜欢地吃着,满碗飘浮着一层红艳艳的油泼辣椒沫儿,喉咙里发出呼嗜呼噜的响声,汗水从头上冒出来,浑身都舒服了,母亲看着儿子吃得又香又快,满意地笑着。父亲也笑吟吟地抽着烟,有意等他把饭吃完再说话。

  “马驹。”父亲终于忍不住,欣喜而又神秘地说,“爸给你把工作找下了。”

  “啥?”马驹猛地扬起头,停住筷子。从门窗泻到院子的电灯光下,瞅得见父亲喜盈盈的眼睛。这实在是没有预料得到的事情。他惊诧地问:“你在哪儿给我找下工作了?”

  “得感谢你安国叔哩!”父亲诚恳地说,“县饮食公司刚买回来一辆新车,需用司机……”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马驹说不清自己是喜是忧,心神慌乱了。是这么一码事!原来是有一颗福星高悬在屋脊的上空,使父亲一扫愁容,喜气洋洋。他自己却高兴不起来。他在三队里刚刚铺展开一大摊工作,怎么能一拍屁股走掉呢!但他又不想使父亲当即扫兴,就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挑动起所剩不多的面条来。

  “这下好咧,马驹!”父亲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给儿子叙说早已谋算稳妥的计划,“你一出去工作,就把爸的心病除了。我也走呀!公社王书记叫我到奶牛场去。现时地分了,牛也分了,‘一号文件’我给他落实了。我去喂牛,吃一碗不操心的饭,算咧!冯家滩……我待得够够的了……”

  父亲要到公社奶牛场去,他不阻挡;父亲觉得在冯家滩“待够了”,他能理解,可是,他冯马驹怎能走得了呢?我的天!信用社里贷下成万块钱,刚刚从山里买回来八头秦川种牛,准备开办种牛繁育场;新建成的砖场,刚刚烧出头一窑新砖;正在落实过程中的土地、果园、菜地、鱼池、磨房等等责任承包的善后工作,繁杂而又啰嗦……自己铺排下的这一摊子给谁撂下呢?啊呀!马驹在心里唉叹,不大满意地盯着爸爸说:“你让安国叔……给我找工作,事先也该……给我招呼一声嘛!”

  “那还招呼啥哩?”父亲立时睁大眼睛,不解地盯着儿子的脸说,“这样的好事,盼都盼不来,还有错?”

  “你看,我刚买回牛来,钱花下一河滩,咋弄呀?”马驹为难地说,“我走了,交给谁管?”

  “好弄!”父亲口气更干脆,断然说,“社员谁愿意养,就卖给谁;没人要的话,干脆给人家种牛场退回去!”

  “说得那么容易。”马驹苦笑着摇摇头,“我跟秦岭种牛场订着合同哩!”

  “你本来就不该去买!”父亲似乎动了气,“现时地分了,牛也分了,你还办啥种牛场嘛!”

  “土地该分,耕牛也该分。”马驹说。这是自去年冬天以来父子间一直没有统一的矛盾。去年腊月马驹上台当队长的时候,乡村里到处风传着四川、安徽、河南分田到户的消息,他终于下定决心,在三队实行包干到户了。父亲吓坏了,先是阻挡,后是劝解,父子间几乎失了和气。可春节过后,老汉从县委三千会回来,自己也夜以继日地忙着开会,研究如何分田分牛的事了。生活的急剧变化,把老父亲的嘴巴堵死了,他无法理解这变化,却又习惯于执行上级文件规定的政策,马驹体谅父亲的心情,平静地解释说,“种牛场是一项好副业,更该兴办哩。”

  父亲的态度更加强硬:“你走你的。你去开你的汽车,谁爱办种牛场让谁去办。”

  “你……那么高喉咙大嗓门……吼喊啥呀?”母亲斥责父亲,委婉地说,“你跟娃好好说嘛,凡事总得商量……”

  “我在冯家滩干了一辈子,落下个啥结果,得了个啥下场,你看不见吗?”父亲不但没有被母亲劝解下来,反倒气更冲了,“你还想在冯家滩干呀!哼!办阎啥砖场,种牛场……”

  “娃又没说不去嘛!”母亲替儿子说话,“娃只说,那些事情咋样给人交代……”

  马驹看着父亲冷峻的脸,克制住自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牛娃还在饲养场里等着哩,绝对不能和父亲在此时吵架。他做出并不在意的样子,轻松地说:“即就是明日去上班,我现在还得去安顿一下,今黑还没人喂牛哩!牲畜不能饿着……”

  “你抓紧安顿。”父亲从地上的木墩上站起来,口气缓和了,态度却更坚定了,“这两天,你把自个手里的手续,该给牛娃交代的,该给德宽交代的,都给人家赶紧交代清白。省得自己走了,再找麻缠。”父亲显然是早在他回来之前,已经深思熟虑过,“你到饮食公司,先做合同工。合同手续,我来办,我在公社人熟,你甭管,我这两天给你把合同关系办齐全,你也把三队的手续交代完了,就去找你安国叔上班。”

  “噢呀!弄了半天是合同工呀!”马驹故意失望地吁叹,“我还当是正式招工哩……”

  “日后有机会就转办正式工人。你安国叔说,县上年年都有名额,解决复员军人当中的困难户。”父亲很有把握地说,“说是这事包在他手上。你想想,他是县饮食公司经理……”

  “噢……这样……”马驹站起来,“那我走了……”

  “你今黑就跟牛娃、德宽交代手续。”父亲再度催促,叮咛,“事不宜迟,小心中途变卦!”

  马驹走出街门。寂静的河川夜空里,传来一声声布谷乌动情的叫声。生活并不平静。他们这个三口人的小小农家里,现在潜伏着一场不好调节的矛盾哩。怎么办呢?

  去年秋天,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运输连的班长冯马驹,服役七年,复员回到冯家滩来了,回家的第二天,他带着从新疆带回来的葡萄干、哈密瓜,去看望未婚妻。涉过小河,兴致高涨地走进薛家寺村薛淑贤家的小院,令人难堪的事情在毫无准备的时刻发生了。

  “你怎么复员了?不是说你提干当排长吗?”

  “没有……我没说过这话……”

  “刘红眼骗人!”薛淑贤气得脸色变黄了,“原先订婚的时候,他说你马上就是排长了。原来是骗人!”

  马驹张不开口。他不知道介绍人刘红眼曾经给人家说过这号话。他在部队时,确曾有过想提他当排长的事。但他最终被挤掉了。他没有对她说过,连给父母也没有说过呀!他看着薛淑贤那气恨的脸色,心里的火直往喉咙眼里窜。民办小学教员,在乡村里算是令人羡慕的职业,有可能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他复员时曾经暗暗担心过,人家会不会弹嫌他一个农民呢?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刚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绝情话。共产党员冯马驹,即使务庄稼当农民,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辱贱!他一句话再没说,转身走出门去了。

  生活的艰难,何止是婚姻上的挫折!队里穷到拿不出给牲畜抓药的钱,挣这样的劳动日有什么心劲嘛!不到年终决分,社员纷纷议论要改选,大家把眼睛瞅到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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