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陈忠实 > 初夏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五 | |
|
|
“老哥,你看……本来是调你。”冯安国为难地说,态度十分诚恳,“我的能耐不行……” “咱俩再甭推让了……快上任去吧!”景藩诚恳地劝说,“咱穷兄弟能有今天,做梦也想不到。党器重咱,社员相信咱,咱在哪里都一样喀!都是党的工作需要。” 这是难以补救的一步之差。景藩老汉重新点燃熄灭了的卷烟,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冯安国和他年龄相仿,现在当着县饮食公司经理,两儿一女,先后参加了工作,屋里只剩下一个老婆,过着清闲日月。每逢年下节日,儿子领着媳妇,女儿跟着女婿,回到乡下来看望养得白白胖胖的老母亲,院子里摆起一排明光闪亮的自行车……冯安国的小儿子今天完婚,三个儿女的最后一件大事就完成了。冯安国现在过的是一种多么舒心的日月啊,难怪脸膛越来越红润,腰越来越粗,人家操什么心嘛! 景藩老汉现在正陷入内外交困的艰难境地。三十年来,他泡在冯家滩,还是穿着老伴一针一线缝制的黑布夹袄,嘴里填的仍然是包谷惨子就酸菜。“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经受的折磨就莫要说起,已经过去了。最使老汉难受的是,两儿一女(和安国一样),没有一个安置到正路上。大儿子是个农民,已经娶妻生子,分居另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女儿虽然在社办厂工作,还是吃的农业粮,本质上还是个农民。现在只剩下小儿子马驹,看来也是吃一辈子农业粮无疑了。可恶的薛家寺的薛老八和他的二女子,竟然提出苛刻的结婚条件,欺辱冯家滩党支书和他的儿子,太叫人难以忍受了! 景藩老汉吸着烟,脸上痛苦地抽搐着。二三十年来,他不仅没有实现当初实行合作化时给社员们展示的生活远景,而且把自己的家庭的日月也搞烂包了,无论公私,三十年里,他竟然一事无成啊!坐在里屋里那些前来给冯安国贺喜的人,抽着烟,呷着茶,谈着笑着,令他反感。设在后院里的临时厨房,传来刀勺叮叮当当的响声,滚油的爆响,打浑笑闹的声浪,这些乡村婚事中特有的喜气盈盈的气氛,丝毫改变不了景藩老汉灰败的心情,反而使他感到腻烦,感到压抑,愈觉难受了。 冯安国跨进门槛,仍然是喜气洋洋地吁声唉叹:“嘿呀呀!农村办婚事这一套,太啰嗦了。”说着,在景藩旁边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慨然说,“你托我给马驹办的那个事,成咧!” “啊……”景藩老汉猛地扬起头,盯着安国的大眼睛。如此随口说出这样重要的事情,可不是开玩笑吧? “我们公司新添了一台车,要找一个司机。马驹在部队上开过车,我心里清楚,正好。”安国说明原委以后,就神秘地告诉他,“好多人给我推举司机哩!我一概回绝说,已经找下了……” 景藩老汉激动得简直有点痴呆了,日日夜夜和老伴念叨着的头等大事,急也急过,怨也怨过,恰恰就在他觉得最难受的时候,居然轻轻松松地由安要那两片薄嘴皮说出来。他终于盼到了呀!啊啊! “订一份合同先干着,等待机会转正。”安国解释说,“县上每年都有一些照顾解决复转军人困难户的招工指标哩。只要他干得好……” “安国……”景藩老汉感情真挚地叫了一声,喉头哽塞了,“你给我帮了个大忙……” “好老哥哩!甭说见外话!”安国义气地说,“我看见你的境况,心里难受哩……” 两人正说着,又有人来传报,说是媳妇快要进村了,要安国去安置诸事,迎接新人进门。 “老哥,你要宣读结婚证。”安国站起,叮嘱说,“你是地方领导嘛!” 景藩老汉随之走出里屋,身体里象注入了一剂强刺激素。马驹到冯安国手下去开汽车,他将到公社奶牛场去喂牛,再不在冯家滩这个酱缸里搅缠罗!主意既定,从心里到脸上,灰败的情绪一扫而光,腿脚也轻捷灵便了。他站在庭院里,指挥小伙子们挪桌移凳,安排新婚典礼的场所。他又追到大门外,叮嘱挑着一长串鞭炮的小伙子,要掌握好时机,把炮放响在新人进门的前几步…… 鸡啼时分动身,搭乘头班汽车进山,喝罢一杯水,吃了两个自带的干馍,从种牛场场长手里接过缰绳,冯家滩三队队长冯马驹,吆赶着八头纯种秦川牛,步行一百多华里,在乡村人吃夜饭的时光,从秦岭北麓浅山区的种牛繁育场,走回坐落在南塬坡根、小河岸边的冯家滩来了。 一路上,怕把这八头宝贝种牛累着,他不敢驱赶得太急太紧;为了防备惹下麻烦,他跑前跑后,用树枝训戒偷偷把舌头伸到路旁麦子地里的畜生。一百多里路走回来,腰酸腿疼,口焦舌燥,他感到累极了 虽则累点,小伙子的心劲却不见稍减。种牛买回来了,秦川牛繁育点的牌子,明天就可以在冯家滩三队挂起来了,计划中的第二项队办副业也落到实处了。半圆的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的天幕上,河川里弥漫着吐穗扬花的麦子散发出来的气息。朦朦月光下,牛娃站在村外沟口的土桥上等候他,嘴里嚼着馍,口齿不清地迎接他说:“呀呀!你跑得真快!我估摸你得到半夜才回来。”说着,把馍塞进口袋,大声惊呼,“好大的牛啊……” 马驹笑着说:“我一路没敢耽搁,赶着这些活宝,进不成食堂,坐不得茶棚,碰到有水草的地方,歇缓一阵儿,这些家伙又乱跑……” “好咧。你快回去吃饭。”牛娃从马驹手里接过一头公牛的缰绳说,“你吃罢饭,咱还有好些事要商量哩!” “砖场开窑了吗?成色咋样?”马驹迫不及待地问。 “没开。”牛娃的口气瞬间变冷了,“冯大人给儿子结婚,大家都去喝油水去了!” “吃一顿好饭,能饱一年吗?”马驹也有点生气,“你给德宽哥说,今晚加班开窑。三拖两拖,赶收麦子前,第二窑货装不进去了。好多事都坏在计划不能执行……” “好。我在饲养场等你。”牛娃痛快地答应着,接着又神秘地笑着催促,“你快回家吃饭。大叔今日间了我不下八回,等你回来……” “啥事?”马驹才出门一天,想不到有什么事让父样这样着急,“他没说有啥事吗?” “我看……八成是……给你瞅下媳妇了……” 牛娃说着,哈哈笑着,吆赶着牛群朝饲养场走去。马驹走进村子,朝自家门楼走去。 父亲在街门外的皂英树下站着,烟锅的火星一闪一亮,未等他开口招呼,已经用亲热的口气说话了:“噢呀!马驹回来了,快回屋吃饭。”说罢,抢先几步走进街门,传报式地朝里屋喊,“马驹回来了,快给娃下面——” 马驹刚走进院子,父亲又喊:“给娃端洗脸水!”母亲在小灶房里连着应了两声,声调也是欢悦的。马驹怎能让母亲眼待自己这样的大小伙子呢!他赶忙自己打了水,噗哧噗哧地洗着脸。 父子间平日里很少有在一起亲亲热热交谈的时候。他当他的支书,他干他的队长。父亲很少过问儿子在三队工作的成败,无论他外出或者在家,迟回早归,父亲向来是不屑于过问的。父亲今晚的情绪一反常态,这是怎么了?真如牛娃所说的有人介绍对象来,也不必这样高兴嘛!现在,小院里又传来父亲和母亲的争执: “给娃捞干面!” “娃跑了远路,吃汤水面好……” “小伙子吃汤水面,不耐饥喀!” |
|
|
|
虚阁网(xuges.com)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