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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小梳妆怕是有五六年没有出来扭秧歌了,听人说她没有那个心思了。每到正月十五的时候,南天阁的秧歌队仍然是引人注目的,只是近几年因为少了小梳妆而让人觉得美中不足。女萝仍然只是喜欢到灯盏路去观灯,所以她并不关心小梳妆的命运,尽管她仍然是人们谈论的中心。粳米在临死的时候曾经拉住女萝的手说:“娘得告诉你,那个给你干爹送陪葬物的人是小梳妆。”

  女萝只当娘是说胡话。直到后来她听说干爹当年的黄包车几乎成了龙雪轩首饰店的老板付子玉的私车,才恍然大悟。那黄包车当年肯定经常拉小梳妆与付子玉幽会,难怪干娘说干爹在世时经常要到南天阁去。这样想来,小梳妆对付子玉是旧情难忘了。

  付子玉并不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的人,包括小梳妆在内。他虽然那么喜欢她,可他的生意却是第一位的,何况围着他的女人太多了,他自己又不是那种不动心思的人。他的首饰店遍布许多城镇,只要哪座城里的首饰店叫做“龙雪轩”,那就一定是付子玉开的。付子玉没有固定的生活场所,他总是在一个地方呆过三天然后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他的太太们每年有多半的时间是跟着他在途中度过的。而自从付子玉离开此地之后,他就再没有回来过。听说他在外面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财源茂盛,却总未见他回来接过小梳妆。盛传他的三个姨太太都活得滋滋润润的,走到哪里都要摆谱。而小梳妆,是绝对不肯给人做第四房姨太太的。人们私下都说小梳妆充其量不过是个戏子,付子玉当然不肯在她身上多费心思了。

  女萝跟会会解释赵天凉的死因主要是要讲小梳妆,而每每讲起小梳妆时她的眼前就会出现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吊在杨树下的那盏白菜灯,她便再也没有讲下去的心思。会会是个秧歌迷,他觉得非得见上小梳妆一面才行。其实他四岁时王二刀抱他去看秧歌时已经见过小梳妆了,不过那时他还不记事,等到他记事的时候,小梳妆已经不扭秧歌了。

  会会说:“我要见见小梳妆,想她的人都会想死,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得见见她。”

  女萝暗自苦笑:“小梳妆早已过了让人看了心疼的年纪了何况一个孩子看又能看出什么来呢?”女萝便劝道:“秧歌是可以扭的,小梳妆还是不要见了,她现在连门都不出了,连南天阁的人都很少见她。”

  会会没理会娘的话,又呈上一个死者的姓名:洗云飞。女萝只好再接着讲这个叫做洗云飞的剃头师傅当年多么多么的威武,他的手艺多么多么的精湛,可是他的心眼又多么多么的窄,为了一桩往事报复了拉黄包车的老头。讲到此时女萝就补充道:“就是你的干姥爷。”结果那个被剃了光头的老头用剃刀杀死了自己,从此次云飞的理发店就无人问津了。每逢他上街的时候,总有人指着他的背影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久而久之他得了精神病,他穿着破衣烂衫整日在巷子里的垃圾堆旁坐着,后来他就病死了。

  “干姥爷才是个小心眼的人呢。”会会说,“为了一个光头就死去了,还害死了剃头师傅。”

  女萝便再也没有力气讲会会呈上来的第三个人的生平了。那死去的人都留下了名字,若要讲下去,她一生也讲不完。

  会会听过死人的故事后就心满意足地回到他的屋子。他的屋子里摆满了扭秧歌用的绸扇、彩绸和绸伞。他对着镜子将自己装扮起来,他穿着一件蓝缎子长袍,腰间系着一条橘黄色的彩绸。他用右手提着彩绸的端头,左手挥舞着一把有花鸟图案的绸扇,只差那像假肢一样的高跷没被他武装起来了。晚饭还没有吃,会会就走出房门到月芽街上招摇去了。他一出动,许多小孩子也跟在他身后,会会扭胯,那些孩子也扭胯,会会下蹲,那些孩子也下蹲,以至于月芽街的磨倌每每见到这情景都要说:“会会生在南天阁才对呢。”

  女萝比年轻时胖多了,她很能吃,身体又没有什么毛病。那些容颜憔悴的病人来到康复药店看见她时都觉得女萝可以活过百岁。女萝却相信“病病歪歪反倒长寿” 的说法,她认定自己不会长寿。她并不在意死亡,因为会会已经大了,而她死了之后王二刀照样可以娶另外一个女人来过日子,未来的生活除了重复现有的生活之外,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了。所以女萝没到该回忆往事的年龄却开始回忆往事,而往事毕竟只是往事,想想也就过去了。有时候她就想,人活一世就跟一场秧歌戏一样,不管演得多么热闹,最后总得散场,在南天阁那并不清静的地方找一个最后落脚的地方。到那时,也许会有像会会一样的孩子喜欢到墓地上抄死者的名字,而孩子的妈妈也会对着“女萝”讲上一些往事,比如说她小的时候着秧歌将虎头鞋挤掉了,冻掉了两个脚趾,而在有一年的正月十五出人意料地跟了年纪比她大许多的王二刀。女萝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一生已经完结了。

  当然,也有让女萝愉快的事。比方说晚饭之后天边出现了猩红的晚霞,女萝就会站在那棵并不很高的树下望夕阳,夕阳将它的光折射到屋顶上、窗棂上、树叶上,染上了夕阳的地方就亮堂堂的,然而这种光并不能持续多久就会随天色转灰而消失。女萝还喜欢有雨的日子,当然雨要不大才好,细细的雨丝笼罩着大地,所有的景致看上去都是清新的。女萝就站在窗前听雨声,常常是听得泪眼婆娑。当然,她不独独喜欢雨,雪也是喜欢的,不过雪要大大的才好。每场大雪的降临,都使大地升高了一截,一切声音仿佛都让大雪给掩盖了,所以雪后的世界是无声的。那种无声的萧瑟也十分震撼人的心灵。还有,女萝喜欢月芽街上的磨倌吆喝驴的声音:“嘚儿、嘚儿……”磨倌一这样叫着的时候,女萝的心里就会涌过一股暖流,那暖流热辣辣的,刺激得她鼻子酸酸的。

  王二刀苍老了,毕竟是年近半百,他的头发像秋天的针叶一样一根根地朝下落了,他的脑壳正中已经秃了一个圆点,就像是落了一张纸钱似的,看上去令人忧伤。晚上他和女萝躺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声音嘶哑地讲他年轻时经历过的事情,当然也讲讲他的风流韵事。这时候他是愉快的。

  “不就是臭臭他娘吗?”女萝不经意地说,表示她并不为这事吃醋。

  “臭臭他娘,那只是旁人知道的。”王二刀嘿嘿地笑着。

  “那我问你,那年正月十五你去找臭臭他娘,她为什么闪了你?”女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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