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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3:腐烂

  乡长一觉醒来后发现卡佳不见了。他用手试了试火墙,很烫,知道卡佳为烘鱼起大早烧炉子了。绕到炉膛一看,果然里面凝着一堆暗红的火炭,火炭已接近残局,告诉他卡佳至少起来两个小时了。

  天色还灰蒙蒙的,雨仍然浙浙沥沥地下着。乡长打开门后倚着门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冲着院落喊:“卡佳,我的小母牛,你在干什么?睡这么少的觉你会发脾气的,快进来再眯一会!”

  院落飞着轻盈的雨雾,障子上挂着尚未收好的鱼网,稀稀落落的水草还缠绕其间。没有卡佳的回声,乡长便兀自开了一句玩笑:“你可别为了盐找马占军献身去,马占军不认别的女人,可就认你!”

  当年马占军也是追求卡佳行列中的一员。他献殷勤的方式很有点文化气息,常常是清晨就去草甸子采花,然后将它们用青草扎成捆放在卡佳的门前,使得卡佳睡眼惺松推开门时就被花儿打动,无忧无虑地哼起欢快的俄罗斯民歌。只要听见卡佳在早晨里唱歌了,便知马占军又送上了鲜花。然而白银那的花季并不像马占军所期望的那般长久,一入九月,天高云淡之时,便落英缤纷,那时马占军便望着南飞的大雁而灰心丧气。有个已经过世的男人当时最爱开马占军的玩笑:“你到了冬天给卡佳送什么花?送雪花吗?”

  卡佳结婚时只有马占军没有到场,王得贵事后揣着一把喜糖去看他,马占军连门都没给开。

  “卡佳,我的小母牛,你怎么不回话呀——”乡长歪着脖子又冲门外喊了一声, “你在上厕所吗?怎么撒这么长的尿,把咱家的地弄涝了……”乡长嘟囔着返身坐在厅堂的板凳上,想着昨晚和卡佳为着鱼而吵架的事,不禁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心生愧意。昨夜因为烘鱼而烧了过多的火,屋子里温度升高,待他们躺到炕上熄了灯卡佳才蓦然想起,鱼再在屋里过上一夜就会腐烂。乡长那时正想从卡佳身上寻一番温存,不料她一把推开他翻身起来,将灯拉亮,使乡长心中仅存的那点柔情被明晃晃的灯光照得荡然无存,一时格外恼火。卡佳穿着背心短裤一趟趟地往屋外搬鱼,等她再次回到炕上时已是满身腥气。乡长便没有好气地说:“腥得真够味呀!”卡佳说:“那就别沾腥儿!”乡长又说:“我不沾腥要你做什么?”卡佳骂了一句: “当年我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这么个东西!”

  乡长一怒便拍炕而起,朝卡佳喝道:“不要以为当年你迷倒了白银那的男人们就自以为是!那是当年,现在你问问这些人想不想要你?”乡长气急地说,“白送都不要!”

  两个人因为一时说话绝情而彼此分开,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梢。吵过架后乡长在黑暗中脑袋反而清醒极了,他以为卡佳会像以往一样哭闹一场,他等待着那个痛苦时刻的到来。然而卡佳不久就起了鼾声,渔汛带给她的疲乏终于战胜了屈辱和悲哀,这使乡长一颗高悬的心落了下来。他相信明日早晨起来卡佳会一切如旧,假若再有鱼贩子来或者意外得到了平价盐,他们错过的良宵也许会温柔重现。

  乡长为自己判断的正确而感到愉悦。火炉里的火炭热情地证明了这一切。卡佳仍然在全身心地为这个家而忙碌着,虽然说她人老了,嘴巴也常常在众人面前现丑,但她仍然是白银那最出色的女人。她热爱鱼,热爱生殖,热爱饲养家禽,热爱用雪来酿制牙各答酒,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乡长便在心里跟自己说:“真不该多看那个姓古的老师几眼,让卡佳吃醋了,等到下次去黑河时一定给她多买几块头巾。”

  乡长拍了拍膝盖,想想用几块头巾打发卡佳实在有点委屈她,于是又想着怎么再买点什么贵重物品,一时冲口而出:“再买一副银手镯!”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时,大门口一下拥进来五六个人,一看他们满脸温怒,乡长便知道又是为盐而来。人们都说为了那些鱼一夜都不曾睡好,早起时鼻子里已经腥气不足、臭气有余了。鱼无可挽回地开始腐烂了。

  “我们不要盐了,我们想要马占军的命!”他们这样说。

  乡长蔫头蔫脑地说:“你们要了他的命,最后你们的命也留不住,何苦呢?不就是几条鱼吗?鱼难道比人还值钱吗?都回家去好好歇着吧。”

  “你哪儿像个乡长,纯粹马占军的孙子一个!”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说, “他手里有你什么短处?拿他家值钱的东西了,还是睡他的老婆了?”

  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我守着一头可爱的小母牛,我还去睡他的老婆,咦喝 ——”

  有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敌对情绪的浓烈将这泡沫似的笑声击碎了:“既然这样,还怕他做什么呢?人都怕不要命的,我可不是吓唬你,我家连人吃的盐都没了,可别让我的老婆女儿成了白毛女,我家反正还有十二支雷管没用呢!”

  “你们别急,也许卡佳想出了办法。”乡长来到院子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卡佳——”

  雨悄悄地淋湿了他的头发。

  “卡佳——”乡长来到仓房,见到昨夜被卡佳搬到户外的鱼一条条均匀地摆在木板上,便知这是她生过炉子后怕鱼挤在一起坏得更快而如此这般做的。

  “卡佳——”乡长又来到屋后的厕所,葫芦瓜的藤蔓曲曲弯弯地爬到厕所的侧板上,正上扬的嫩绿的须子像个问号一样面向苍天。仍然不见卡佳的影子。

  乡长回到屋里,问:“你们谁看见卡佳了?”

  “你都看不见,我们上哪儿看见她?”

  “这娘们儿爱鱼都爱疯了,她肯定为盐去找马占军了。”乡长说,“你们从来不知道过太平日子,造反造反,不出事你们是不会罢休的。都回家去吧,将来这烂鱼的钱等我发了迹赔给你们!”

  “等你发迹——”大家都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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