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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好吧。”老总看了我一眼,“明天再继续吧。” 我立刻冲出老总的办公室,整间公司的人都走光了。气喘吁吁跑到咖啡馆,推开门,门把上的铃铛“当当”响个不停。 “我……”我双手撑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 “不用急。”珂雪微微一笑,“今晚我不用上班。” “是吗?”我坐了下来,“可是今晚公司要吃尾牙。”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嗯。” “那你去吧。” “不。”我笑了笑,“先喝杯咖啡。” 珂雪也笑了起来。喝完了咖啡,我直接走到饭店。很近,走快一点只要十分钟。进了餐厅,现场闹哄哄的,好像所有的人同时高声说话。正四处张望想找个位子坐下时,看到李小姐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

  “我帮你占了个位子。”她拿起放在她右手边椅子上的外套。正准备坐下去,她又说:“我也帮礼嫣占了一个。” 我看着她左手边椅子上的皮包,领悟到今晚又得吃素。礼嫣来了,一袭浅蓝色的礼服,远远地在入口处发亮。她缓缓走过来时,现场的音量分贝,大概减低了一半。 “今晚可以让我穿更正式一点了吧?” 她指着衣服上的一些配件,对我笑了笑。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穿的外套很破旧。菜开始端上来了,我还没看到小梁,心里松了一口气。

  “嗨!”小梁出现在我背后,双手搭着我双肩,“想念我吗?” 我右手一松,筷子掉了下来。 “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差点就赶不上了。”他坐了下来, “礼嫣,你今晚好漂亮喔。” “谢谢。”礼嫣笑了笑。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你也说说赞美的话吧。” 我实在无法自然地称赞礼嫣,只好对李小姐说:“你今晚好强壮喔。”

  “你找死呀!”我的脑袋挨了一记李小姐的右钩拳。台上不时喊出中奖号码,我拿出摸彩券比对,总是擦身而过。礼嫣突然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摆,拿起杯子说: “谢谢各位同事这几个月来的照顾,小妹以果汁代酒,敬大家一杯。” 李小姐偷偷告诉我:“这段话是我教她说的。” 小梁站起身,高举杯子,“礼嫣是我们公司的荣耀,我们敬她一杯。” 我在心里嘀咕:如果礼嫣是荣耀,那你就是耻辱了。虽然不情愿随小梁举杯,但看在礼嫣的份上,我还是干了这杯。摸彩的奖项愈来愈大,但中奖名额却愈来愈少,我看着手中的摸彩券,正紧张万分时,台上突然传来:“有请曹礼嫣小姐。” 我正纳闷时,只见礼嫣站起身说:“该我上场了。” 她缓步走上台,现场安静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钢琴前,现场又安静了三分之一;她掀开琴盖,试弹了几个音,最后的三分之一也安静了。

  然后响起一阵掌声。礼嫣弹了一首像流水般哗啦啦的曲子。我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听起来却有哗啦啦的感觉。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我竟然联想到珂雪画的那幅《哗啦啦》的画。为什么礼嫣弹的曲子会让我一直听到哗啦啦呢?我还没得到答案,音乐便已结束。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些人高声叫着:安可。礼嫣站起来,转过身回个礼。然后又坐下来,现场再度回复安静。她清了清喉咙,调了调身旁的麦克风,开始边弹边唱: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礼嫣第一次唱歌给我听时,就是唱这首,当时我整个人愣住。现在也是。后来她因为约定的关系,前后唱过约二十首歌,但这首歌却不再唱。我记得第一次听到时,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很优美,虽然带点悲伤,但那种悲伤只像是冰淇淋上的樱桃,并不会影响冰淇淋的味道。可是我现在却听见一种悲伤的声音。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旋律,也不是来自歌声,而是来自演唱者。

  也就是说,礼嫣唱歌的神情让我听到悲伤的声音。就像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一样。礼嫣唱完了,全场响起更热烈的掌声,但我忘了拍手。我怎能为悲伤的声音拍手呢?即使全场在礼嫣的手指离开琴键、歌声停止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我仍然可以听到悲伤的声音。它根本不能被掌声所抵消,也无法被掩盖。礼嫣回到座位,我发觉她脸上没有泪痕,神色自若。但我耳际还残留一些悲伤的声音。我觉得我无法再看着她,起码现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类似的心情。于是我们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两块磁铁,一接近便同时弹开。尾牙宴结束了,我没抽中任何奖项,算是一种小小的悲伤。走出饭店时,远远看见礼嫣的蓝色身影,我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一起走走吧。”礼嫣说。 “嗯。”我点点头。然后我四处张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现。 “你放心,”她说,“玉姗又拉着小梁送她回去了。” “李小姐真是个好人。”我笑了笑。我们并肩走了几步,礼嫣说:“想听我的故事吗?” “好啊。” “我是家中的独生女,从小父亲就宠我,长这么大,没骂过我半句。” 我没接话,只是简短嗯了一声,算是表达聆听者最基本的礼貌。 “我像是温室中的花朵,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雨和风。”

  “其实不知道比较好。” 我笑了笑,礼嫣也微微一笑。 “我学的是音乐,虽然学得不好,却依然热爱。” “您太客气了。” “后来我发觉,我的音乐少了一种……”她似乎在想适合的形容词, “一种像是生命力的东西。” “嗯?” “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即使歌声依然悦耳,但总觉得少了点声音。” “什么声音?” “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她说,“或者说,飞过山谷的回音。” “喔。” “我就像那只笼子里的鸟,但我想飞出笼子,用力拍动翅膀。” “嗯。” “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你父亲会反对吧?” “嗯。”她笑了笑,“不过他最后还是屈服在我的坚持之下。” “你父亲毕竟还是疼你。” “可是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有一年。” “一年?” “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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