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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六章 满足

  "砰"的一声,我撞到桌角。桌脚摩擦地面发出急促的嘎嘎声。那张桌子并没有其他客人,桌上也没杯盘之类的东西。所以桌子只是受了惊吓,但我的腰却好痛。我右手扶着腰,左手拉开店门,冲向马路对面。可是当我跑到马路对面四下张望时,竟然没看见她的车!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右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腰,在附近一面小跑,一面搜寻。来来回回好几趟,还是不见她那辆红色车子的踪影。只好偷偷跟在那个警察背后,也许他能帮我找出红色车子。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台湾的警察总能轻易发现任何违规停放的车子。可是如果警察发现了红色车子,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正在思考之际,那个警察刚好回过头。

  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弯,右手迅速移到腰际准备拔枪。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对峙了几秒,他才直起身子说:"下次别随便把手放在腰部。" 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我原先很纳闷,想跟他说:阿Sir,我腰痛,不行吗?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应该以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枪。我暗叫好险,吓出一身冷汗。没多久,警察上车走了,我还是没看到红色车子。我右手仍然按着腰,慢慢走回咖啡馆内。左手推开店门时,老板看了我一眼。

  "你车子不见了。"我刚坐下,立刻跟她说。 "我今天没开车来呀。" "啊?"我很惊讶。 "我刚刚本来要说:我扭了脚,所以今天没开车来。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 "什么?"我直起身,牵动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声,"唉唷。" "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 "还好。"我回头指着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张桌子你也撞过。" "嗯,我记得。" 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可是,为什么那时她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 "咦?我记得当时你好像没有受伤。" "是呀。"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跑步也是一种艺术呀。" "你在说什么?" "你看过非洲羚羊跑步的样子吗?" "在电视上看过。" "它们都是边跑边跳,不是吗?" "是啊。" "我觉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学着这样跑啰。"她笑得非常开心, "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 "不会吧?" "你一定想不到艺术不仅是一种美,也可防止运动伤害吧。"

  "…………" 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但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 "喂。"我抬头说,"我还没喝完。" "咖啡凉了。"他说。 "谁规定咖啡凉了不能喝?我现在偏偏想喝凉掉的咖啡。" "我帮你换杯热的。" "换?"我很好奇,"不用钱吗?" "不用。"他看了看我,"你还是坚持要喝凉掉的咖啡?" "开什么玩笑?咖啡当然是热的好。"我说,"去煮吧,我等你。" "还疼吗?"老板走后,我接触到她的眼光,吃了一惊。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软,但就某种抽象意义而言,她眼神的方向总是向下。

  那是一种细心的眼神,一种仔细观察或接收讯息的眼神。这种眼神虽然专注,也可以看清任何东西,却不必带着感情。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却是向上。这种眼神虽然也很专注,却往往看不清东西,因为常会被感情牵动。举例来说,如果用抽象意义上向下的眼神看着雨天,可以看到檐下的水珠、地上的涟漪,但向上的眼神看到的却总是模糊一片。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达关心,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喂,还疼吗?"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次。 "嗯。"我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哦。" "是啊。" "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她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喔。" "是呀。" 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往吧台方向望去。也许老板可以适时出现,来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境。但他在吧台内东摸西摸,似乎还没开始准备煮咖啡的意思。

  我将头转回时,她将一张画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刚刚跑出去时,我画的。" 我低头看了看,看到画纸上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跑过马路。他的右手按着腰,左手手指弯成勾,贴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而跑步的方向与眺望的方向并不相同,视线还要再往右偏移一些。不必多想也知道画里的这个人是我。 "背部的线条好像很硬。"我指着画说。 "因为你很专心,也很执着。" "为什么背部的旁边还有三条弯曲的线?" "这表示你很痛呀。"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好像做了一件蠢事,脸上微微发烫。 "你不问我这张画的名字吗?" "大概是冲动的傻瓜或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之类的吧。" 我将视线离开画,不想再让话题停留在这张画上面。

  "不。"她说,"这张画叫《满足》。" "《满足》?"我心头一震,视线又回到画上。 "嗯。对我而言,这就是满足。"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画上。 "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急着跑出去,但当你跟在警察后头时,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知道了以后,就很感动。" "那为什么会叫满足呢?" "要达到满足之前,得先经过感动呀。"她抬起头,笑着说, "而且长时间的满足感很难拥有,满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 "片刻?" "嗯。我觉得感动了以后,一不小心,就有了满足感。"她说, "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笔,画了这张画。" "嗯……"虽然我觉得画名叫《满足》有些牵强,但却说不出道理来。 "你是不是认为这张画叫《满足》不太恰当?" "嗯。"我点点头。 "其实我只是把这一刻画下来,提醒自己曾经感到满足。"她笑了笑, "而且我不希望你再为我这样做,或是再受一次伤。

  既然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为什么不能叫满足呢?" 我看了看她,又接触到那种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向上的眼神。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做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事。只是这个象征意义目前看来还很抽象。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不能代表什么,但一定有某种力量让我这么做。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这样做的象征意义是什么。那么这个象征意义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体被描述。我的个性是如果觉得某样东西抽象,就会说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我该走了。"她收拾好东西,站起身。 "你的脚没问题吧?" "不要紧。"她走了几步,"你看,很正常吧。" 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样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点了点头。 "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样子?" "喂!别开玩笑。" "呵呵。"她笑了两声,"我走了,Bye-Bye。" 她走后,我继续思考着所谓抽象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咖啡来了。"老板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然后他竟然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又吓了一跳。 "对我而言,她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满足。"他说。 "是吗?" "所以我并没有再额外强求些什么,不是吗?" 我看了看他,不怎么了解他所说的,也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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