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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老总照着念完后,问我, “请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嗯……那个……”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觉得头皮又麻又痒, “也许水鸟看到同类所剩无几,于是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 “不你的头!”老总的样子好像一只激动的鸟,翅膀拍个不停。 “你在市政府耍什么宝?要耍宝不会签你自己的名字吗?” “不好意思。”我又抓抓头,“我一时迷糊,忘了。”

  “你……”老总的翅膀还是拍个不停,说不出话来。我的个性是如果挨骂时别人在场,就会觉得很尴尬。尤其是这个“别人”,是曹小姐。 “那个……”我见老总一直不说话,只好问,“你叫我来,是……” “本来是想问你昨天会议的事,现在不必问了。” “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当时混乱的情景?” “你马上给我消失!” 老总霍地站起身,好像终于一飞冲天的鸟。走出老总的办公室,我甩动身体以甩掉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像淋湿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样。差不多甩干后,曹小姐也走出来,看到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我尴尬得笑了笑,好像刚弄干身体的狗,又走进雨中。 “真不好意思。”她说。

  我很震惊,半晌反应不过来。这有点像你欣赏了一辈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开口跟你说话那样。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传真,刚刚拿给周总看,结果却害你挨骂。” “喔。”我恍然大悟,“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 “你很迷糊吗?”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小心都没用,于是常发生状况。” “你念错我的名字也是迷糊?” “对对对。”我用力点头,“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乱开玩笑。” “哦。我原以为你是个轻薄的人。” “不不不。”我开始激动,“我不是。”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是是是。” 我的个性是如果要强调讲话时的语气,就会把一个字重复念三遍。 “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 在我们一起走回各自的办公桌时,她又问。

  “这个……”我用手试着压下像飞檐般翘起的头发,“我的睡相不好,起床后也没梳头,刚刚又抓了几次头发,于是就……” 难怪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原来我的头发已像鸟类展开双翼。 “原来如此。”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你的办公桌在那边。” “喔。” 我实在是尴尬到不行,刚好头发像鸟,于是飞也似地回到我的办公桌。虽然今天挨了老总的骂,不过由于曹小姐主动跟我说话,算起来心情还是有赚头,而且赚得不少。 “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曹小姐这句话说得真好听,我在脑海里不断倒带,多听几遍。我也盘算着下班时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电梯下楼。最好电梯突然故障,把我们困住,她应该会因为害怕而哭泣。

  “想哭就到我怀里哭”,这是瘐澄庆的歌,也将是我对她说的话。可是一到下班时间,我突然想起头发不知道服服帖帖了没有?赶紧到洗手间理一理仪容,出来后她已经下楼了。我只好改唱张学友的“回头太难”。走出公司大楼,一面走一面想着亦恕和珂雪的故事。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珂雪总是望着窗外,亦恕又如何与她有所交集?搭讪吗?不可能。亦恕是学科学的人,他知道氢分子是藉由燃烧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而不是氢分子主动跑去跟氧分子说:“让我们结合吧。” 所以,该如何让氢分子燃烧呢?正在伤脑筋之际,似乎听到右边传来细碎的“叩叩”声。转头一看,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正在咖啡馆内用手指轻轻敲着落地窗。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点点头。我右手推开店门,左脚刚跨进,突然想起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喝咖啡。于是动作停格。 “嗨,学科学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对面的位子,“请来这里坐。”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板,感觉老板像正等着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鹰。而我就是将头探出洞口的老鼠。算了,喝杯咖啡也无妨。我双脚走进咖啡馆,老板也同时飞过来。

  我坐在她对面,跟老板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问她:“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开心,眼神水水亮亮的。照理说她常过度使用眼睛来观察东西,眼神应该很锐利才对。可是她的眼神却柔软似水,好像微风吹过便会产生阵阵涟漪。 “什么事?” “我这几天画画的灵感,像雨后春笋般出现。” “那很好啊。” “你知道吗?”她眼中波光潋滟,“你就是那场雨。”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连笑容都是柔柔软软的,让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时抽中的蚕丝被。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当面夸奖我,我就会很尴尬。现在应该不只是尴尬,我猜我一定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在四肢间快速流窜。 “我真的很感激你。” “好好好。”我赶紧说话以免她继续说下去,“不必客气了。”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你把那些春笋分一半给我就行了。” “好呀。从现在开始,我画的每张画,你都可以看。” “喔。那就多谢了。” “不客气。” 我实在不习惯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着我瞧。我又开始抓头发,刚刚顺好的头发,现在看起来大概又是自然卷了。幸好老板把咖啡端过来,我喝了一口,平静不少。

  “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可以啊。” “你现在可不可以当我的模特儿?” “模特儿?”我张大嘴巴。印象中的模特儿好像都是没穿衣服的女人,通常还是胖胖的。而且好像都是刚吃饱饭便被叫去当模特儿,以致肚子圆鼓鼓的。她怎么会叫一个还没吃饭的年轻男子来当模特儿呢?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吞吞吐吐,“不过我要穿衣服。” “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画裸体素描。”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我双手拨拨头发,转头看着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够潇洒。

  “那我要问你问题了哦。” “问问题?”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好啊。” “你还是处男吗?”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惊讶过后便是强烈的尴尬,我下意识往后退,紧紧贴住椅背。新仇和旧恨同时涌上来,我尴尬得几乎要飞到外层空间了。

  “这……”我的牙齿好像在发抖,“你……” “我知道了。” 她摊开画本,拿起笔,低头开始画画。我心想处男跟模特儿有关吗?难道模特儿得是处男?我看她并没有盯着我瞧,只是低头猛画,心里更纳闷了。而且她说她知道了,知道什么啊?想端起咖啡杯到嘴边,她却突然抬头看我一眼,害我差点失手滑落。真是够了。 “画好了。” 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我等尴尬的感觉慢慢散去,才低头看了看那张画。画上只画了一个人,双手和双脚大开,眼睛似乎在翻白眼,嘴巴也打开。最特别的是,他全身的毛发直挺挺竖立着,甚至连眼睫毛也是。好像把针插满全身。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画纸的边缘,还画了很多条短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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