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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屋内很冷。老焦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梅迎捏着听诊器,不知所措。

  “全队五十个同学,你要抓紧时间。”老焦尽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颤。

  梅迎把银亮的圆饼贴在老焦胸上。他太瘦了,干枯的肌肤填不满肋骨之间的缝隙,圆饼便像钢桥,架在肋条之上。

  剧烈而钝重的心跳,像一颗滴血的太阳,空洞地燃烧着,发出火焰与洞穴的声音。梅迎听过岳北之的心跳,浑厚低沉,透过发达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煤,稳定而极有韵律地搏动着。她也听过自己的心,纤巧秀丽,那心像一柄珍藏于锦盒内的绢扇,温柔地细腻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焦如海的心脏,像一匹衰老的马,在旷远的荒漠上跋涉,不时传来马失前蹄的溃乱之音。

  猛然,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什么叫死一般的寂静?梅迎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你眼前明明是活人,他的心脏却阒无声息。心不跳了!梅迎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老焦,只见面色灰黑如铁,牙关紧闭。

  梅迎吓得刚要叫人,听筒里传来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声。蓬……蓬……那颗苍老的心,缓慢执着地又开始跳动。老焦叹息样地吁了一口长气。悠悠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梅迎,不知她为何受了惊吓。

  瞬即,他明白了:“我刚才是否有一过性晕厥?”

  梅迎点点头,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精确地给自己做诊断。也许,他将来也能这样精确而科学地描绘自己的死亡。

  “我这个心脏,也闹文化大革命了。”老焦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焦,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面对着这种确实死过片刻的人,梅迎发悸。

  “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请帮忙将我床下的小箱子拿来。”老焦喘息着说。

  箱子很精巧,老焦不知揿动何处机关,澎地弹开,一排整齐的药瓶呈现眼前。

  老焦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丹,噙在嘴里,面色渐渐转红。“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藏药品这一条属实。都是我自己买的,靠它们维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了。”

  梅迎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西地兰中提取的强心剂。”

  西地兰!多好听的名字。梅迎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西地兰。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的舍利子。

  梅迎赶紧离西地兰远一点。就这一支,丢了或碎了,准能赔得起!

  “现在,我们开始吧!”老焦收起箱子说。

  “开始什么?”梅迎反倒糊涂了。

  “听心脏。免得你把吹风当成雷鸣。”

  “我不听了。你心脏这么不好,我们一圈学员听下来,你的心脏更受不了。”

  “心脏这个东西,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它总是要那样跳,不在乎外界在于什么,这是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脏说得那么崇高。跳动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跳,自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梅迎明白了,对于一个全身都被他所热爱的事业酱透了的老人,你拒绝听他那颗有病的心脏,他会伤心的。

  梅迎看到桌上一只硕大的碗,盛满金灿灿的黄水,鲜亮得如同刚刚洗摆过迎春花。她已知道工兵罚老焦每天喝三碗黄连水,没想到碗竟这么大。

  “这是队长给你的碗吗?”梅迎气哼哼地问。这个工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为什么要给我碗?”老焦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黄连水吗?”梅迎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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