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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艰难地站起来,要去再找一件毛衣。不然枯坐到天亮,她会被内心的寒流冻死的。

  其实,死了好!真希望就这样一了百了,抢在女儿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儿先行,她怎样忍受那撕肝裂胆的剧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种福分。她不能在女儿之前死掉。那女儿岂不要经受更大更多的苦痛!一个小小的人儿,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备受疾病的煎熬。重病之时还要再遭失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儿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里,母亲都要尽可能地多给她欢乐才是。

  这才不枉被这幼小的生命称做一回“妈妈”啊。哪能自己惧怕痛苦,就抢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抢的。谁坚持活到最后,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恸。待下了不死的决心,卜绣文的怒火就升腾起来——难道这书上写得就不可变更了吗?

  医学的发展就到头了吗?

  很多年前,麻疹伤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吗?现在不都是叫人类治服了吗?女儿还小,她为什么就等不到贫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卜绣文干脆从卧室抽出一条毛毯披在肩上,胡乱一裹。

  这使她像一个逃难的阿拉伯妇人。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鹰隼,闪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自己的思绪,一厢情愿地设想下去。

  先用输血的办法延长着女儿的生命,再遍访天下名医,吃尽人间药草,等待医学的突破进展。

  卜绣文的身体轻轻地抖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激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救女儿呢?只有她的亲人!

  卜锈文呆呆地坐着。飘忽的念头像柳絮,一会儿飞上九霄,一会儿落入泥沼。但一个信念渐渐在寒冷中凝结得钢铁一样坚硬: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女儿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紧紧,好像那是一件钢铁的盔甲。她不止一次地想把文夫叫醒,分担她的凄苦和她的觉醒。可一看夏践石熟睡的模样,就又不忍心了。看医书上描写自己亲人的病症的语言,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特别是指出预后险恶的论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个书呆子,假如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看这些可怕的文字,就让自己承担好了。她也不是勇敢,只是不能想象,丈夫在这种精神酷刑前崩溃的惨状。

  到那时候,她自顾不暇,还要拨出精气神支撑先生的信念,岂不更苦?如果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下地狱,就让自己承受吧。

  在黎明灰色的晨曦里,夏践石冷不丁醒来。身边的羽被铺得熨熨贴贴,一如昨夜他睡下时的模样。

  绣文哪里去了?她竟一夜没睡吗?

  夏践石披衣起身,走到书房。

  厚重的窗帘,像一道谢了的大幕。浊黄的灯光,打出一个惨淡的国晕。在灯的暗影中,纸人一般坐着卜绣文。一条粗糙的毛毯,浮动着斑驳的花纹。竖起的绒毛在灯影的映照下,格外粗砺。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夏践石惊惧不止。

  “我在想……”卜绣文用一种灰烬般的语调说话。

  “想什么?”夏践石追问。

  “想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早早一生下来,我就按着《婴儿指南》上面指示的去做,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喂橘子水,简直分秒都不差的。到了该添加菠菜泥的时候,我就到处买菠菜,鱼肝油钙片,什么都没缺过……以前的人,带孩子肯定没有这么细小……”夏践石打断她说:“以前的人,粗放。孩子照样长得欢蹦乱跳。现代的人,活得这样精细,怪病却层出不穷。”

  卜绣文说:“我听医生说,早早这样的病,几百万当中才有一例。就让我们赶上了。”

  夏践石苦笑道:“几百万当中的惟一,这就是概率了。一个苦难的大奖。”

  卜绣文下意识地捂住那些书,好像如此就能把概率拦在里面。

  “你在看这些书?”夏践石瞥见杂乱翻开的书籍。

  “是。不看害怕,看了,更怕。”卜绣文回答。

  夏践石用手摸着书上的插页,那是一枚骨髓穿刺针的结构图,针中套外,仿佛一种巨蝎的利器。

  “你……不要看了。”卜绣文伸手遮挡。

  “你以为我要看吗?不!我才不看呢!我是教书的人,我不看书!书上写的都是无数人试验过的真理。可事情都有个例外是不是?我们的女儿就要争取一个例外。书上说我们不能活了,我们偏要活一个样子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夏践石在安眠药的协助下,睡了一个深沉的觉,说起话来很有分量。他有力地摇晃着卜绣文的双肩,并把自己的力量输送过去。

  他是才情内敛的人,平日所有的能量,收缩成一个点,如同激光。在其他的方向一眼看去,是孤独和黑暗的。如果你正面对准了他,就会感受到极高的亮度和穿透性。

  卜绣文把头依在丈夫的胸前,隔着睡衣,她听到丈夫心脏的跳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还能为她的孩子这样披肝沥胆?只有这个男人!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们更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为女儿的生命而奋斗。

  又逢探视时间。

  “见到你很高兴。”魏晓日医生说。这不是客套话,他真的很想见到她。

  “您好。”卜绣文用最大的热情地说。她的心很苦,怀疑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苦的。

  她像一个储满了苦计的罐子,一不留神,苦水就潸然而下。

  此刻地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医生了。医生总是打破她片刻的宁静,告诉她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可是她不能得罪医生,所有良好的愿望都要靠医生的双手才能实现。

  “您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也病了?要不要我为您检查一下?除了那些不治之症,医生对常见病还是很有办法的。”

  魏医生今天心情不错。

  “不不,我很好……”卜绣文忙不迭地否认。她真的不会病,在女儿的病面前,所有的病就都不是病了。

  片刻的宁静。

  这往往预示着沉重的话题。

  “您的孩子在发高烧。”魏医生小心地挑选着字眼,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要给病人家属造成太大的负担。

  “我知道。”卜绣文简短地回答。

  “我们已经使用了进口的广谱抗菌药物,但是效果不理想……”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

  “我知道。”卜绣文木然地说。

  魏医生有些吃惊,这个女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来不及细想,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如果感染一直控制不了,高烧不退,孩子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我知道。”卜绣文机械地重复。

  魏晚日医生不由得端详面前的女人。她的目光呆滞,但有一种火焰样的物质在深处燃烧着。脸色苍白,颧骨却一片猩红,她的手抖着,身体却僵直如铁。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魏医生担忧地说。

  “不不,我很好。您说下去。”卜绣文的语调深不可测。

  “我们需要给您的孩子输专门的白血球混悬液。就是把多个健康人的白血球混在一起,输入到您的女儿身体内。白血球是人体的卫士,会大大加强您女儿的抵抗力……”

  魏医生的语调放得很慢,好让病人家属有个心理准备,“相当昂贵的。”

  卜绣文很快回答:“我知道。”

  魏医生不由得反问:“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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