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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身为医学博士的魂晓日,傻了眼。不得不对面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您冷静一点。也许,我表述得不够完整……请原谅……您知道,按照我们医学界的习惯,总是把最坏的情况告诉家属……这……并不妨碍我们竭尽全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魏晓日搓着手,手心的汗聚成一洼。

  他的诚恳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使卜绣文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的意见,你还是不要转院。别的不说,换一家医院,所有的检查都需重新再做一遍。包括反复的骨髓穿刺……

  会给您的女儿增加很多痛苦……当然,我的意见供你参考……您一定要出院,谁也拦不住……“魏晓日很紧张,交替使用着”你“和”您“的称呼,失了章法。

  按说病人自动出院,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不知为什么,生出很深的遗憾。

  也许,是因为一旦病人出了院,他就再也看不到面前这个女人啦?这个念头突兀涌出。

  有病人连续从他们身旁路过,为了让路,魏晓日不得不像卜绣文一般,把身体贴在墙上。这样,他俩就并排依着墙,侧着头说话,好像一对被罚站的学生。

  卜绣文从最初的震怒中清醒过来,看着身旁这个高大的医生,觉出自己刚才的失态。

  你恨医生又有什么用?换一个医院,就有办法了?能治的病,在哪儿都能治,谁让自己的孩子得了这么精灵古怪的病!应该说,这家医院还是很负责任的。特别是魏晓日最后的那个理由,让她踌躇。她不忍心让早早再经受更多的磨难。这样想着,她的情绪就渐渐平复,不再一味痛楚怨恨,而是考虑下一步如何行动。

  “魏医生,请原谅……”卜绣文诚挚道歉,伴以很苦的笑容。

  “没什么。常事。你多保重吧。有这样的病人,全家的压力都很大。”魏晓日体恤地说。一番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双方都觉得关系深入了不少,有一种亲近和棋逢对手的感觉。

  卜绣文说:“继续治,您有什么方案呢?”

  “输血。”

  卜绣文不语。别人的血,是多么脏的东西!她洁净清秀的小女儿身上,怎么能越来越多地流淌着别人的血液?甲肝、乙肝、丙肝、戊肝……还有吓死人的艾滋病,报上说都是由输血传播的。再这样输下去,她的女儿就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了。早晚会染上了其他的病。不更是雪上加霜了吗!

  魏晓日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苦口婆心道:“您不必把输血想得那样可怕,现在的检验措施还是比较完备的。假如不输血,我们就会失去最可贵的治疗时间……如果您不相信我的方案,可以再去请教别的医生。比如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他是国内治疗此种疾病的权威。

  卜绣文若有所思。

  钟百行先生的大名,是在报纸上经常见到的。

  探视后,卜绣文一脚重一脚轻地向院外走去。一个粗大的汉子拦住她说:“让我来抽血,地方在哪儿?”手指灰白,看来从刷墙工地赶来的。

  卜绣文把医院熟得如同自家,指完路后,还一直打量着汉子。

  “访问,您叫什么名字?”卜绣文恭恭敬敬地问。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鲜血,是不是就要流进她女儿的身体。反正自打女儿开始输血,她就对所有献血的人,有了一种半亲近半恐惧的敬畏感。也许,她会在给女儿输血的瓶子上,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呢。

  那汉子,对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倦怠地挥挥手,意思:乡野之人,何必问名。

  卜绣文不介意献血人的漠然,继续问道:“您……的身体好吗?我是说……您得过什么大病,比如肝炎什么的那人诧异地翻了翻他裹在红丝里的大眼珠子说:”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我看您是很忠厚的人,如果您得过什么不好治的病,比如肝炎,我……给您一点钱,您可以买点补养品……就别来献血了,毁身体呢……”卜绣文很难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而且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几乎不可能听到真话。可是她必须问,不然心里不踏实。

  那人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说:“今天我真是碰上好人了。我真想说我得过肝炎……”

  卜绣文的心往下一沉。

  “……可是我得给您说实话,是不是?我这个人是一辈子没说过假话。我没得过肝炎,只是有一个从胎里带来的病,治了一辈子,什么药也治不好的……”

  卜绣文的心凉了,遗传病,那还了得?更可怕!连声追问:“什么病?”那汉子苦笑说:“饿病呗。到了吃饭的钟点肚子就饿了,任什么药也治不了。下了岗,一家人等着吃饭……要不怎么会来卖血……”那汉子说着,不是向抽血室,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走错了。”卜绣文好心喊他。

  “没错。那边是厕所。不瞒您说,大姐。我这是到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去。这样抽血的时候,血就可以稀一点了。用血挣钱不容易,卖菜的还往菜上浇冷水呢。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咱得自己善待。您说是不是?”那人说着,拔腿就走。

  “慢点。”卜绣文叫住他。

  “大姐,您还有事?”

  “凉水会伤身子,还是不喝的好。这是一点钱,买些营养品补身子吧。不过要在输血以后。”卜绣文打开了钱夹。

  “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嗨……怎么也轮不上您这么破费哇!”那人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看着钱发愣。

  第五章

  深夜了,卜绣文还在孤灯下读厚厚的医学书。

  已经有了经验,在看这些书的时候,她要准备几样东西。保温的茶杯,茶要滚烫。

  厚厚的外衣,还有一双保暖的红外线的袜子。

  即使是这样,她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颤。她真实还需要凿子和斧头,才能把那些书钻透。

  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抖,书页唰啦唰啦响,每一个铅字都穿上了火红的舞鞋,上窜下跳。为了抵御寒冷,她不停地喝着茶。

  茶一落进嗓子,就冻成了直挺挺的冰棒,击穿脚底。心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洞穴里积满了灰黑的苔藓。眼球是化石,凝然不动。

  她不愿同人说起女儿的病。熟人知道女儿病了,说的多是宽心的话。大家都说,现在的科学技术是这样的发达,都能把人送到月亮上去,都能制造出足够把地球毁灭五十次的原子弹,这么一个贫血病还能就没得治了吗?再说,小孩子得病快,好得也快啊。

  无缘无故得的病,没准也会无缘无故就好了呢!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先在大医院里看着,请有名的医生把病情稳定下来,再慢慢在民间寻医访药,孩子一定会欢蹦乱跳的……

  卜绣文爱听这些话,愿意信这些话。人是很有办法的,对不对?古往今来的,有多少惊人的发明啊。她原来想的简单,自己只要多挣钱,就有经济实力来给孩子治病。每当她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钱折合成能买多少CC鲜血,换来多少营养针……这当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颗母亲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宽慰。有血就有命啊!

  这一本本厚厚的医书,好像铁杆,把她的幻想捣得粉碎。她知道了现代医学是怎样的脆弱,知道了人类救人的技术,远远比不上杀人技术的高超。

  女儿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囚徒。死亡之剑时刻高悬在早早的头顶,只要一不留神,那剑锋就垂落下来了……

  卜绣文无数次地想把手中的书扔掉,或者干脆烧掉。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了,每一个字都蒸腾着黑色的毒雾。可是她像上了鸦片瘾的赌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而且过目不忘。每句话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灭地痛在心里。

  刻骨铭心的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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