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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饭。”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做饭!”男人吼道。

  “什么时候也得做饭哪!就是咱们俩不吃,孩子也还要吃。”乔先竹木木地说。

  “不吃!不吃!还没有查出是什么病,这会儿把好东西吃进去,补不了身子,光补了病。饿着她!”老姜说。

  “你那叫个什么理?兴许这个病不要紧呢?不要病倒没什么,人先给饿死了。”乔先竹强打起精神。她本想从丈夫那里得到点力量,没想到男人比她还先没了主张。

  “吃点什么?”老姜突然觉得肚子极奇地饿,想大吃一顿山珍海味。有钱人为什么啥事都不怕呢?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吃得好。勇气是蕴藏在食物里面的。

  “吃疙瘩汤吧。孩子没吃够。”

  乔光竹舀了面接水,毫无知觉地抖着面盆。要不买酱豆腐就好了……要不碰见那个姓袁的大夫就好了……这个孩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呢……

  她端着一盆糊糊,在想。

  cT人们都会念叨这个词。没有人知道它的全称,知道它的确切含义。人们只知道它是一项很昂贵很严重的检查。病情需要做CT,大家就知道这是病得不轻了。假如做了cT还查不出是个什么病,那这病就更凶险了。

  乔先竹记得袁大夫,可她专门不去找袁大夫。她想找一个别的大夫,好证明她的孩子没有病。

  可是袁大夫还是看到了他们。

  医院有高贵的花岗岩台阶,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袁大夫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看到从台阶走过的人们都在绕一个弧形,中央仿佛是一座蛇岛。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拉手,在忧郁的上午乘凉。袁大夫认出了那个买酱豆腐的女人。

  “孩子呢?”他温和地问。

  “上学去了。她的头疼得很利害,我们说不要去了,她还是要去。她说她没有病,就是缺觉。我们来给她拿检查报告。”乔先竹说。她的眼泪像快要死灭了的蜡烛一样淌下来,粘结在脸上。

  老姜把单子交给袁大夫。

  “你们怎么坐在这儿呢?又凉又挡道。”袁大夫想把他们搬到一边,两个人像麻袋一样死沉。

  “我们拿了报告单,就一边走一边看。走到这里,正好看完,我们就一屁股坐在这儿了,再也走不动了。医生,你既然能没见人就知道我家小甜有病,你一定能治得了她的病,你救救她,救救她吧!”乔先竹揪着袁大夫的衣服,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女人要和医生打架。

  袁大夫仔细地看了一眼报告单。第一个感觉是运筹帷幄的欣喜。果然不出他最初的判断,这女孩患有极险恶的脑肿瘤。

  一个老人领着一个男孩小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像小船绕过江心的黑色礁石。乔先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我恨你们!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好好的,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得这样的病?为什么!这不公平啊!老天!”

  “起来!起来!”袁大夫厉声喝斥他们。“你们不能总在这里傻坐着!你们怎么说还是个大人,记住还有孩子呢,病在她身上,她才是最苦的哪!”

  两个人乖乖地像木乃伊似的站起来,脸上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

  是啊,还有孩子。

  “我们该怎么办呢?袁大夫?”

  “把孩子送到医院来。陪着她。然后看看我们的运气吧。”

  袁大夫走了,白大褂下摆像纸鹤似的飞舞着。

  妈妈没有腿,只有半截身子像被掰断了的萝卜,齐刷刷地浮在半空……妈妈还是有腿的,把自己的脑袋拼命往后仰,妈妈就像蒲公英似的飘起来,她的头就消失了,下半截身子树桩一样立在地上……

  这一切当然令人恐怖,但是也挺好玩的。这是哪个小朋友都没有见过的景象!等我病好了,一定好好地给大家说说这件怪事。就怕他们不相信……

  小姑娘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床上。因为脑瘤的压迫,她的眼珠开始像夕阳似的下沉。世界便像鸡蛋被切成了两半。只要她的头痛不发作,景象非常奇异。

  乔先竹和丈大胆颤心惊地陪伴着女儿。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凝固下来。悲痛沉淀在他们的骨髓,不知道还有多少酷烈的苦难在等待着他们。

  “爸爸妈妈,我就要死了。”小甜很清晰地说。她的声音依然纤细,好像金刚石刀锋在玻璃上画出笔直的纹路。

  “小孩子,别瞎说!什么生呀死的!你知道什么?不过是有点小灾小病,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老姜狠狠地说。他要是不这么凶狠,就抑制不住嗓音的颤抖,他刚开始不敢对女儿发脾气,他想孩子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得后悔一辈子。

  “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骗她吧。糊糊涂涂地死,比明明白白地死,胆子要大点。没准这病还能医好呢。”乔先竹说。

  “这病是治不好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不要有幻想,幻想只会使最后时刻真的到来时,你们更加痛苦。”袁大夫淳谆告诫他们。

  “照你说的,我们就剩下等死一条路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要医院干什么?”乔光竹血红着眼,瞪着袁大夫。

  袁大夫悲悯地看着他们。无论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怎样恶语相向,他都不会计较。医学其实是一门十分苍白的学问,它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强健有力。世上有许多病,医学可以非常精确地描绘它们,犹如毫发毕现的肖像,但是医生们望洋兴叹束手无策,这些病就叫做不治之症。

  “我们给孩子输血!输脑浆!输骨髓!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掏出来。就从我身上抽!”老姜露出两只旋起青筋的胳膊。

  袁大夫轻轻地把他挡了回去。“这又不是二十四孝,可以割股疗亲。人肉有什么?和猪肉的营养成分是一样的,还没有猪肉好吃。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延长生命,减轻痛苦。”

  乔先竹恨这个冷若冰霜的老大夫。可是又不敢得罪他。毕竟他是这所医院的外科权威。

  “那我们走!转院!上北京!把家卖了也要给孩子治病!”老姜没有妻子那份心机,暴躁地跳起来。

  “我不许你们走!”袁大夫冷峻地说。“孩子脑子里的那个瘤子,只有薄薄的一层膜,像凉粉一样软。任何一点颠簸,都会把里面裹的东西洒出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脑袋是什么?脑瓜脑瓜,脑袋就是一个瓜!这个瓜能装多少东西是有一定的。瘤子就是一个烂菜花。它有根,会不断地长大。脑瓜里就那么一大点地方,瘤子一大,别的器官就被压成了一摞纸片。等到瘤子长到了和脑子一般大……不和你们说了,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总之,你们如果一定要走.孩子就会立时死在你们的怀里。”

  袁大夫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完这一席话,匆匆走了。他有许多病人要看。有的医生是凭态度殷勤出名,袁大夫只凭医术。

  走出很远,袁大夫又回来嘱咐道:“这孩子快抽风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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