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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住就住吧,好在他们早出晚归地跑买卖,彼此应酬的时间并不多。

  不知怎么,伟白对做买卖也来了兴趣,得空便围着张文问个没完。也许是想松弛一下为长工资绷得快断了的神经。

  张文并不想说。哪个买卖人能把做生意的诀窍和盘托出呢?出于某种动机,他讲了些认为应该让伟白夫妇知道的事——

  没做买卖之前,我是个养路工。只有这种又苦又累的活才能轮到我们这种人头上。在山的最高处,有几间破房子,那就是道班——我们养路工的家。吃的用的全靠不定期的交通车从山下运上来。生活很苦,有时几个月不见油星儿,再具体的怎么苦法,我都忘记了。我记得的,就是我在公路上走。天是黄的,到处是风沙;地是黄的,到处是沙石。在这天和地的夹缝里,我牵着骆驼往前走,用骆驼拉着一种像轮子似的东西把路耙平。

  一天百十里,一年下来,比红军长征走的路还远了。我裹着件没有面的老羊皮袄,腰里捆着根旧电线,又结实又暖和,天天跟骆驼说着话,在路上走啊走啊……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我们就得出去走。如果不是我后来得了一次很重的病,也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了。

  也不是太大不了的病,就是发烧,大概有四十多度吧,山顶上海拔高,不赶紧送下山,怕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我们的交通车谁知什么时候上来。大家商量着拦个便车,把我捎下去看病。第一辆是大轿车,先问我是不是传染病,听到说不知道,就说挤不下了。下一回来的是辆面包,明摆着车里有地方,可还是不让搭,说要到前头捎时鲜的山货。一连几辆车,都是这样屈服后头卷着尘土,跑了。弟兄们这个骂娘啊!我躺在那儿,烧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糊涂的时候,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明白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想:我明天就上班养路去!甭管出多大力,流多少汗,我也得把路整得跟地瓜地的垄沟一样。

  后来、来了辆军车,听我们说完,二话没讲,司机助手腾出驾驶位子,自己去蹲大厢板。西北的冬天,大厢里能把人活活冻死。养路工都是粗人,不会说感谢的话,只知道一件又一件地往大厢里垫老羊皮袄,给解放军絮了个窝,把我抬进了驾驶室。从那以后,我对当兵的特别好,我那个店,一到星期天,你瞧好吧,头上脚下全是一片国防绿。有人说,当兵的光棍多,冲着大红来饱眼福。我看倒是冲着我来的。我从不欺瞒他们,不像有些个体户,专抓当兵的大头。不然,再漂亮的女人,看上一回两回也就得了,谁还老来。

  这说的是后话了。那会我在家治病,还没好利索,继父又逼我上山。我们是干一天给一天的钱。我已经不小了,偏不听他的。他瞪眼,我的眼瞪得比他还大,他也管不了我。

  我在街上乱逛。满街的招牌,这公司那中心,花花绿绿像雨后的毒蘑菇。怎么人们都一窝蜂地做开了买卖?我开始研究这事。其实就是为了赚钱,经商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西北和内地有地区差价,做生意的利润更高。我年轻,不怕吃苦,自认为脑瓜子也还活泛,为什么眼看着别人发时,自己就不试一试呢?养路工我是再不想干了,苦累姑且不论,在人们眼里毫无地位。我从小看继父的冷眼,长大了又遭世人的轻视,我难道就这样一直混到死吗?有人会说,你可以当兵立功,上大学当科学家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能当兵吗?有着那么一个不光彩的继父。上大学,更是没门,别说我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家里也出不起学费。天下好像大得很,其实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只是一条极窄的缝……

  我决定从这个缝钻进去,大不了失败了重回山上当养路工!那个行当永远缺编,什么时候去都受欢迎。

  做买卖赚钱的决心,我是下了,只是一没本钱,二没铺面,我打算先打进一家店铺做伙计,然后再篡夺它的领导权。我开始走进一家又一家商店。国营的、集体的、私人的,都转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肯雇我。山里风大,吹得我像个放羊的,没人相信我能做买卖。我一赌气借了一提包书,又回到山上去做了养路工。

  都是什么书?什么书都有,服装的、裁剪的、烹任的、化妆的、百货的、化工的……一边牵着骆驼一边看。几个月后,当我重新下山的时候,我已经“鸟枪换炮”了。

  我走进大红她妈开的这个店,说要见店里主事的。大红说她就是。我已经知道了待业知青开业,可以免税三年,她就是再能干,也得有幕后操纵之人。所以我说要见主事的,而不是立营业执照的那个名字。正说着大红她妈走过来了。怎么形容我这位丈母娘呢?说好说坏都不合适,随你们想去吧,无非是那种家庭妇女式的女掌柜。听我说明来意,她一指门外:“你要能把这批货给我卖出去,我就雇你。”

  我一看,一块破烂不堪的纸上写着:快来看快来买!跳楼货!不惜血本甩卖……底下的货名和价钱可就看不清了,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什么东西,值得老板娘和她的漂亮女儿跳楼?我顿时来了兴趣。等打开库一看,我也傻了眼,从贴出广告到我进来,或者说从买进那天到我进来,她们连一分钱的货也没卖出去,看来,这母女俩真得跳楼了……

  “你别拿人开心好不好?广告上的话哪有当真的!”大红假嗔着打断了张文的述说,“也不看看几点了?姨夫和姨妈明天是要准时上班的。”

  “我倒忘了。你们吃公粮的人,不像我们,时间是自己说了算的。”张文有些歉意地说。

  甘平和伟白回到自己屋里。

  “看来,张文也不容易。”伟白若有所思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谁容易呢?甘平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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