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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张文的手蠕动着,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

  “哈哈……哈……”甘振远狂放地大笑起来,震得整个屋字一阵轰鸣,“到底还是怕死呀。你小子若真有种,始终不把爪子缩回去,告诉你,这套衣服,我就送给你了。现在,可就没那么便宜啦。这是我的寿衣,你们听清楚,除非我甘振远到八宝山化了烟,世界上谁也得不到它!”说完,他把枪随手一丢,迈着极其稳健的步子回自己卧室去了。随着关门的声音,人们听到重物坍塌的声响。

  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进去,给甘振远服药。

  那支枪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橹子,静静地横置在军礼服的左胸上方,正是每个人心脏的地方。

  伟白顾不得照看岳父,赶紧将手枪保管起来。他拉开枪栓,枪膛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一粒子弹。

  这支加拿大橹子,是甘振远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一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师长。手枪制作得极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为五米,是一种自卫性武器。解放后收缴私人武器时,他恋恋不舍地让秘书去交公。不想秘书回来说,缴枪人员告诉他,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远的橹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兴。不料他以后从别人那儿得知,秘书将话只告诉了他一半,还有半句“侍请示后再做决定”被他贪污了。甘振远立即将这个秘书从自己身边调出,他就是后来给甘平买机票的那位乔叔叔。不过,加拿大橹子却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种特制的嵌有族徽的子弹已全部打光,无处补给,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玩具了。

  服了“救心丹”,甘振远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几声轻柔的汽车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来。

  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惊喜地对甘振远说:“来了辆‘红旗’。大概又是哪个老首长老战友看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想让咱们突然高兴一下吧?”她知道甘振远心病还需心药医。

  老太婆为甘振远抻抻衣服,搀着他去迎接客人。

  张文跟在后面说:“我订了一桌便饭,请……”

  没有人理他。快出楼门的时候,甘振远甩开老太婆,抢先迎了出去。

  一辆漆黑程亮的“红旗”,像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栖息在花砖雨道上。在满街热带鱼一样续纷的车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躯体,显得过于圆滚而粗笨。但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它却十分和谐。以自己对空间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显示着与众不同。

  奇怪的是并没人走下来,只看见方向盘边有只淡黄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着脑袋。

  一个穿粉红格衬衫的小伙子从车后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甘振远夫妇说:“请赶快上车吧,途中停驶等候是要照章收费的。”

  甘振远听不懂这句话,愣着没动。

  司机奇怪地说:“这不是您订的车吗?张文先生。”

  十

  长工资的消息,像一个美丽的神话,被人们口头加工得越来越美好。每过一天就像过了一个世纪,大家翘首以待。

  甘平已经把她和伟白即将增加的工资数额打进了她的财政预算,他们似乎不应算穷人,按着报上公布的市民生活费人均统计指数,他们要居中等偏上。但他们却总是处于无法解脱的经济危机之中。哪一样东西不需要钱呢?况且,她可能真属于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如果世界上有一种“过日子学”之类的书,她一定会掏出仅剩的钱去买一本。这能怪她吗?妈妈从来不用精打细算。可她过了一辈子优裕富足的日子。谁教给过甘平把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艺术?埋怨牢骚谁都会发,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节流既不可能,开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每月十五日,他们会接到用计算机打印好的袋子装着的工资,数额相符,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多。这是一股永不枯涸的泉水,流量稳定,涨落有时,甚至人死后还会延续一段时间,好像惯性似的。可面对着“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它太涓细了,无法灌溉这样一片干旱的土地。甘平和伟白没有别的挣钱门路,他们不会养蜗牛,不会养蝎子,祖上也没有传下什么貌不惊人实则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没有什么从小远涉重洋如今回来寻根的华裔亲戚,他们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铁饭碗内容物的增添上了。

  然而,长工资的名单采取了极严格的保密措施,好像是份绝密文件,而且迟迟不见公布。世界上的好事总是多磨,但焦急的人们开始惴惴然起来,每日到处打听。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烦恼。中国猿人也有他们的幸福,只要火种不灭,人类不是就延续下来了吗?

  甘平安静得像一粒白色药片。她自信自己的勤勉与才干,肯定会在那份绝密的名单之上。

  张文夫妇还住在她家。在发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后,甘平实在不想再留他们了。爸爸妈妈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去赴张文的便宴。一顿海参全席,她吃得索然无味。她讨厌这种一遇强敌便连脏腑都吐出来的软体动物。但伟白却殷勤地挽留他们又住下了,还说他们“姥姥”也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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