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淑敏 > 送你一条红地毯 >  上一页    下一页


  扣扣委委屈屈地承认这条规则,将自己的象也驱赶过河。

  “噢,我赢了!老帅被将死喽!”扣扣一推棋盘,欢呼起来。

  “别着急呀,我还有子呢,不杀到没有一兵一卒,是不能定输赢的。”甘振远一本正经地说。

  小家伙几乎要指责老家伙玩赖。待清点了一下兵马,发现自己占着优势,便不再说什么,抖擞精神,继续与元帅的“红军”厮杀下去。

  在几乎是没有任何规则的棋盘上纵横驰骋。扣扣的脑袋瓜里用兵诡谲,几局下来,竟与姥爷胜负各半。

  老太婆担心了,赶紧把外孙打发出去跟小朋友玩。甘振远却好久没这样高兴了,他神采飞扬,不住念叨着:“棋逢对手,后生可畏,这孩子长大让他当兵去。”

  他的一生只从事过一种职业,这就是军人。只有一种技艺,这就是战争。他活到近古稀之年,真是一大幸运!军人这个行当,是不大可能长寿的。

  老而不死,老而不僵,头脑依然清醒,体力依然充沛,他必须干点什么,可他又能干点什么呢?自从离休之后,人们像对待一个挂了彩的伤兵一样,小心翼翼地关心他,照料他。他那颗敏感的心,在感觉温暖的同时,更多地感觉到了屈辱。

  他下意识地走到写字台前。一册天青色缎面精装的《竹谱》,摊开来摆在那里,旁边有一方歙砚,还有一支不知是什么毫的画笔。砚和笔都是珍品,老朋友送的。就像到谁家串门要给主人的小孩子买糖果,买玩具一样,来看望他的人都带来些文体用品,好像他的余生要改行做文人,或是体育健将似的。

  他提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一道。他画的竹干类似一把军刀。为什么画不好呢?他有些焦躁,迅速地掀动《竹谱》。有了,这里写着画竹之诀窍:“不可太迷,迷则失势。亦不可太缓,缓则凝浊。复不可太肥,肥则俗恶。又不可太瘦,瘦则枯弱,不可太远,不可太近,不可过大,不可过小……”

  去你的吧!他愤然将笔一扔,这是做画吗?简直是坐牢!

  他无所用心地踱着,看到走廊的阴凉处养着一盆蚯蚓。粉红色的躯体蠕动着,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当鱼食。

  他不屑于钓鱼。用一个军人的全部心血智慧和毅力,去坐等一条智商很差的鱼,待浮子一动,夸张地把鱼竿呈抛物线样扬起,并且衷心希望有人能目睹这一伟大的时刻,这是军人的耻辱。

  要不,练练字吧!不!他不练。练字第一条便要临摹,而他一生中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能容忍攀仿。即使是他打过的败仗,也是创造,不成功的创造罢了。

  他像困兽一样,在宽敞的厅室中不停地转来转去。

  电话铃响了。老太婆站在一旁倾听着,却没有去接。这是甘家的规矩,只要甘振远在,便不许旁人接电话。他不能容忍一个上级、下级或同级,在找他的时候,先听到别人,特别是先听到女人的声音。

  电话铃不耐烦地响着……

  甘振远提着裤子,从厕所匆匆赶出,顾不得满手是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话筒。突如其来的电话,也许会告诉他什么新鲜的消息。

  “我是甘振远……”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蕴含着焦灼的期待。

  “爸爸,我是平平……”深知父亲习性的甘平,不忍延长这种折磨他的时间,赶紧称呼他。

  “二十几年前,妈妈认的那个干女儿的儿子来了,要去看望您们。让不让他去呢?”

  “让你妈妈来听电话吧!”甘振远有点沮丧地朝妻子示意。

  甘平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简要说明了几句。

  “让他们来吧。”妈妈很干脆地回答。老头子一天烦得够呛,让他重温一下权力峰巅时期的盛况未尝不是一件快事。想到这里,她告诉女儿:“明天下午四点,我派车去接你们。”

  “可是,家里还有用车指标吗?”甘平有些迟疑地问。休干所规定了每家每月用车的公里数,超标之后,是要加价收费的。她知道妈妈喜交际、善应酬,现在已届月底了。

  “没有了。”妈妈答道。

  “那……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回去吧。”

  “你这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吗?你爸爸就是离休了,也不能叫客人自己走上门来呀?”

  甘平的妈妈放下电话,心里阵阵悸痛。生活的变迁,已经把甘家的第二代造就得不知孰轻孰重了。

  甘平也觉得话没说完,这是公用电话,身后排着好几个人,有一个还是自己厂里的。她真希望家里拒绝这次会见,没想到妈妈竟这样兴致勃勃。倘妈妈知道今日的张文远非昔比,她还愿见他们吗?

  “你放心,水再大,也漫不过桥!”伟白笑她的多虑。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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