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淑敏 > 送你一条红地毯 >  上一页    下一页


  事情还真叫伟白给说中了。等到很晚,张文和大红才回来,一看满桌饭菜,很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说为了怕添麻烦,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大红乖巧地帮助甘平收拾桌椅,甜甜地叫着姨妈,气氛才算融洽起来。

  伟白早早地回屋睡觉,甘平在小屋内加支了一张折叠床,一边铺褥子,一边和大红拉着家常:“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结婚?”大红扑哧一声笑了,“我们没结婚呢。”

  这笑声的意思有点费解,大概是笑把这种表面的仪式看得太重要了。甘平虽稍有不快,还是做出理解的样子:“先领了结婚证也是一样。”

  “结婚证也没领。”大红说完,随自哼起一首快乐的流行歌曲。

  原来他们千里迢迢投宿这里,为的是非法同居!甘平为自己识破了他们的底细而暗自庆幸:幸亏多问了一句话,否则岂不成了教唆犯!也幸亏大红没有心眼,不会撒谎。不然,她怎么解释这件事,二花知道了,该把她当成什么人?

  想到他俩中午同进一屋更衣时的情景,甘平又生疑惑。转念一想,换换外面穿的罩衣和同床共枕毕竟是有原则区别的。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后怕,赶紧抽身出去。

  “姨妈干吗去?”大红拉住她。

  “叫你姨夫过来和张文睡这屋。咱俩到那屋去。”

  “张文夜里打呼噜的声音大极了。别让姨夫受罪了。我已经习惯了。”

  甘平明白了:他们同居绝非一日半日。不由得光火起来,普天下地方大得很,你们尽可以到外面去“性解放”,不要玷污我清白的门风!

  看看大红,她又生怜悯:这种事,总是女孩子傻乎乎地吃亏。

  久未说话的张文,见状插了进来:“姨妈,我与大红真心相爱,我从未欺骗过她。”

  “姨妈,这是真的。”大红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甘平哼了一声,半信半疑:“既是真心,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做合法夫妻?”

  没想到,张文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我不想跟大红结婚吗?我做梦都想能公开地、名正言顺地做她的丈夫!可我不能够。”

  张文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成龙吗?”

  甘平点点头,港台武打明星,大名鼎鼎。

  “你知道林凤娇吗?”

  甘平摇摇头。从这以后,张文和甘平的谈话中,越来越多地以“你”相称,而很少再称“姨妈”了。这使甘平得到一种解脱,又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毕竟给人当长辈,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

  “林凤娇是台湾金马奖影后。他们相爱多年,都过了三十岁,却迟迟不能结婚,原因只有一个,一结婚,影迷的数量就要大为减少。为了事业,他们必须牺牲自己!”

  H市的一家个体户商店,难道也算什么事业吗?甘平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看不起我们的店。”张文冷冷地说,“但它却是我一手开创出来的。我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大的事业了。这个世界并不公正,也不平等。我的妈妈碰到了你的妈妈,我才有了一个城市户口,为这件事所付出的代价,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光,甘平又一次想到了狼。

  “我在大红的店里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大红漂亮,大红是店里的活广告。很多人是为了看一眼大红,才到我这个店里买东西的。我不能为了自己,让这块招牌褪了颜色。你尽可以觉得我下作,拿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当赚钱的手段,随便你怎么想。我们是普通百姓。没有权,也没有势,除了自己的力量,我们一无所靠。我得充分利用手头上的任何一点资本。女人结没结婚,这在男人们的心理价值上绝对不同。这是低级趣味,也许到了共产主义男人们就不在乎这一点了。”

  大红泪水盈盈地看了张文一眼。

  这目光好像变成了火,灼痛了张文,他突然变了脸,大声吼叫起来:“谁叫你这么美!”

  甘平起身告辞。还是把这个夜晚更多地留给他们自己吧。

  六

  甘振远老早就醒了,硬躺着不起。据说睡眠越来越缩短,是衰老最确凿的证据,他希望别人都发现不了他这个秘密。

  墙上那一对盛年的男女军人好像在嘲弄地看着他。这是老太婆——甘平的母亲最喜欢的一幅照片。身着军礼服的甘振远年轻而威武,还有一点在他真人身上所不具备的风流倜傥。甘平的母亲十分端庄,尤其是那种尊贵雍容的神态,出自内心,毫无做作。

  甘振远宁可挂一幅他二十年以后的相片,据说现在的电子计算机有这个本事了。天天看看那样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之人,大概心里还好受点儿。

  老太婆走过来。她并不太老,叫老太婆,显出一种相依为命的亲切。

  “来,下棋。”她摆开棋盘,很自觉地拿起了黑子。

  红先黑后,甘振远历来执先。

  一盘下来,老太婆输了。二盘下来,老太婆又输了。甘振远三盘皆赢,晨起的不快已荡然无存。

  “我看你有时候在外面给别人支个招,灵得很嘛,怎么总是我的手下败将!”

  “别人下的都是常法。你这棋是自创的,自然是你最熟了,甘氏象棋嘛。”

  “我来和姥爷杀一盘。”甘平的小儿子扣扣跑过来。

  甘振远又习惯性地操起了红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执红的真正奥秘:红方的最高指挥官为“帅”,而黑方只是“将”。

  甘氏象棋的着法委实古怪。刚走了几步,扣扣就大叫起来:“姥爷犯规!你的老帅怎么出城圈了?”

  “身先士卒呀,要不,怎么能有士气?”

  “不能这么走,别着马腿呢!”校级少年象棋组的组员,简直气愤填膺了,又一次喊起来。

  “咱们这棋不别马腿,怎么跳马都行。”老军人谆谆指点着。

  “象怎么飞过河了?!回去回去!”

  “不但象能过河,士也能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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