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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4

  抗疫指挥部并非每时每刻都箭在弦上,常常是引而不发。早上联席会议未开之前,有片刻的静谧时光。

  空气甚好,罗纬芝怀疑这空气中可能潜伏着花冠病毒的微粒,好在只要不是高浓度地吸入,人体或许可以控制它们。证据是这里虽属C区,迄今却并无一例感染花冠病毒的人。

  别把这四面楚歌、危机四伏的陌生之地,想象得多么艰苦。大谬不然,室内的陈设相当考究,相当于四星级酒店的条件。初来第一天夜里,光怪陆离饱受惊吓,她有一万个理由辗转反侧。但倒头便睡,沉酣无梦。她不知是自己的身体改弦易辙了,还是李元药粉的效果?看来是后者。从此,她每夜服用李元所给的1号药粉。早上醒来,鸟语花香。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是在哪儿,心情安稳。梳洗完毕,走出平房,看远山如黛,煞是清新。

  人真的很奇怪,这样的景致在燕市晴朗的日子里,一定出现过无数次,但罗纬芝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她在修剪得很整齐的小道上散步,金心黄杨发出的新叶,如同翡翠和黄金镶嵌而成的工艺品,洁净地反射着朝霞的光线,柔润滑腻。罗纬芝撕下来小小的一片,含在嘴里,有清凉的苦味在舌尖滚动。花朵似乎也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没有使出力气盛开。

  她看到远处有一个蹒跚的身影,好像是在翻拣垃圾。心想这老头也太大意了,这是什么地方,哪怕垃圾筒里藏着银锭,也不值得来冒险。看起来戒备森严,但一个捡破烂的都能随便出入,C级区域也是徒有虚名。

  不过又一想,这么多人密集生活在这里,每天制造的垃圾一定很可观,总要有人拾掇啊。记得白天走动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清洁人员,估计都是半夜时分出来打扫。

  走得近来,她才看出这个穿着松松垮垮灰色毛外套的老翁,是袁再春。

  袁再春一旦剥下了那件白得耀眼的医生工作服,马上被打回成一个普通的市井老人,眼袋松弛,身体佝偻。只有他的目光,依然保持着鹰隼般的犀利。

  “袁总好。”罗纬芝打招呼。

  “你起得很早。这很好。我喜欢起得早的人。”袁再春说。

  “您没穿白大衣,我险些认不出您来。”罗纬芝说。

  袁再春说:“那是我的盔甲,相当于我的第二层皮。要不是你起得早,这里一般人看不到我穿便服的样子。”

  罗纬芝套近乎说:“我以前也穿过白色的工作服。”

  袁再春说:“对不起,我有你们的简历,没时间看。你是售食品还是理发店、美容院的?要不就是卖牛羊肉的?所有这些人都爱穿白色工作服。”

  罗纬芝不计较这其中的贬义,说:“我以前也学过一段医学。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要在各种会议上都穿白色工作服?挺不寻常。”

  袁再春说:“这很简单,就是给大家一个信号,我们现在很危急。你看,地震核泄露的时候,一些国家的政府要员都穿劳动布工作服。开某些国际会议的时候,为了强调大家的共同利益,与会各国的领导人都穿该国的民族服装。同理,我穿医生的白色工作服。”

  罗纬芝说:“那为什么不号召指挥部都照此办理?”

  袁再春说:“不可。那种图片登出去,岂不成了医院的会诊,太肃杀。我的工作服是特制的,有很多件换着穿,以保持洁白如雪。”

  罗纬芝道:“这就是说,您是在用您的衣着,传达一个信念?”

  袁再春摇头说:“不仅仅是这个。我受命于危难之际,套在白色工作服里面,它就成了我的金缕玉衣。你不是说过吗?我需要寻求一种安全感。”袁再春一向口风极严,几乎从不透露心声,此刻却向一个黄毛丫头推心置腹。在一个曾经把你看透了的人面前,没必要徒劳遮挡。赤裸不设防,也是一种放松。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要有一个能袒露心声的人,哪怕这个人和自己素不相识。这就是旅行途中,我们常常会将埋藏很深的秘密告知萍水相逢的人,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疫情正如星火燎原,势不可当。他备感压力,但在这座壁垒森严风光秀丽的院子里,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诉。

  罗纬芝说:“爱穿白色衣服的人,特别是有很多件白衣的人,通常身体不大好,吃的也很少。”

  袁再春的眼珠向左上方旋转,这是在回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难得地笑起来说:“我真是吃得不多,身体嘛,还马马虎虎。你好像是个小巫女。”

  罗纬芝得意道:“心理学有时候和读心术住楼上楼下。”

  袁再春甩甩手说:“反正是从那儿以后,我再也不双臂交叉木乃伊了。”

  罗纬芝说:“可是您的安全感并没有增强,只是人为地取消了一种外在的表达形式。”

  袁再春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议论,掉转话锋:“你看完于增风的遗言了吗?”

  罗纬芝有点不好意思,说:“还没有。”

  袁再春并不意外,说:“没看就不要看了。也许会引起你不必要的好奇。”

  罗纬芝吃惊:“您看过了?”

  袁再春说:“我看过。于增风给花冠病毒命了名,这是他最重要的贡献。对于花冠病毒的传播途径,他也作出了准确的判断。我们采取了一系列有效措施,封锁相关区域。于增风曾是我最好的学生,顽皮,鬼点子多。”

  罗纬芝说:“您说得很对。我已经生出了好奇心。我觉得于增风在殉职前,似乎还有一份资料留在外边。”

  袁再春说:“你不是说没有看吗?怎么做出的这个判断?”

  罗纬芝说:“直觉。我因为胆小,不敢看。总想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太阳底下阅读,又忍不住好奇心,先把最后一张纸看了。我在结尾处看到他做了一个暗示。应该还有一份资料。只是不知这份资料在哪里?”

  袁再春停顿了半晌,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判断得不错,于增风的确还有遗言在某人手里。”

  罗纬芝急切地说:“那人在哪儿?我很想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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