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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不料,郝辙的反骨首先表现在对罗纬芝议论的驳斥上。郝辙说:“只要有监听,人在哪里并不重要。不在于形式,更在于实质。他若是躲起来,感觉更怪异。不如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你,你自觉地就不说什么了。”

  紧张转动了一天的王府,现在四处灯火通明。白天人们都隐没在树丛中的建筑中,除了所有的人走起路来都是一溜小跑,似乎还看不出有多忙碌。此刻每一个房间灯光雪亮,绿荫中充满了张力。

  两个人站在鹅卵石小道的岔路口,预备往各自宿舍走。罗纬芝抬头看看星空,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浓郁的花香在空中弥散,却看不到那花的影子。

  郝辙不屑道:“刚来几天,就想家了?那你就不要报名嘛!”

  罗纬芝辩白道:“我并不是自愿报的名。我母亲癌症晚期,病势十分严重了。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但工作派到我头上,不得不承担。”

  郝辙表示理解,说:“我是自愿的。你可就忠孝不能两全了。”

  罗纬芝不解:“你为什么要自愿呢?”

  郝辙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我就是巴望着出事。战争啊、地震啊、海啸啊、海盗啊……什么乱子都行。平淡最没有意思了。当然,很多人觉得我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但这些乱子并不是我引来的,有我没我它都照样发生。所以我没责任,但乱子一出,我们就有活干了。你想啊,若是没有战乱,李白、杜甫、陆游什么的,他们的诗名能有那么大吗?绝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有抱负的人,骨子里是喜欢风雨大作、肝脑涂地的。”

  罗纬芝说:“看起来,我实在应该被历史淘汰。我喜欢四平八稳。”

  郝辙说:“别谦虚,今天你的发言就不善,够毒辣的。差点把外国华侨的老父母罚个倾家荡产。我原以为你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命,看来是有眼无珠了。”

  罗纬芝说:“没有人娶我,我是想当贤妻良母而不得。”

  郝辙说:“从这里出去之后,赶紧找个人家嫁了吧。生命多么脆弱,这几天越了解真相,越觉得要抓住生活的每一分钟,及时快乐。”

  罗纬芝说:“瘟疫会改变很多人对世界的看法。”

  郝辙说:“所以我们认识了不过几十个小时,就可以说很多很深的话。要是在外面,这样的交情需要很多年。”

  罗纬芝赞同道:“这倒是。此地一天,等于世上若干年。你上次听的那个会如何呢?”

  郝辙说:“收获很大。”

  罗纬芝说:“说来听听。”

  两人就先不回各家了,就近找了一个长木椅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平常晚上这会儿在家看电视,关注花冠病毒疫情的每一丝变化。现在战斗在瘟疫心脏里,返归真,没有看新闻的热情了。

  郝辙说:“没开这个会之前,我基本同意控制抢购物资的诸项决定。开过之后,反倒有了新看法。”

  罗纬芝说:“愿闻其详。”

  郝辙说:“记得前一阵到处抢口罩的事情吧?”

  罗纬芝说:“那时候说花冠病毒主要经过呼吸道传播,口罩就成了第一道防线。药店里的口罩一下子脱销了,好像还没见抢购就没了。很多人自力更生做口罩,有花布的,有针织的,还有卡通图案的,花色各异,争相斗艳。那时情形还没有现在这样紧急,戴出来百花齐放,人们还来得及欣赏,倒成了一景。”

  郝辙说:“好,咱就拿这口罩打个比方。请问,那些洁白的正规的厚达18至24层消毒纱布的口罩,都到哪里去了?”

  罗纬芝还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说:“都发给医生了吧?”

  郝辙说:“医院里的口罩走的是另外一个渠道,跟老百姓用的这种无关,医生们够用的。我说的是普通人的口罩。”

  罗纬芝回忆着说:“当时能戴上你说的这种正规口罩的人不多,十有一成吧。”

  郝辙冷笑道:“真正的貌似可以防疫的口罩,当时在市面几乎没有出售,都被各大机构抢先搞走了。那个抢购不是发生在市面上,而是早就私下里分配光了。有身份的单位,它属下的职工就可以得到正规的口罩,这就是瘟疫当头的特权。当然了,后来证明无论是自己家里缝制的,还是正规医用口罩,都拦截不住花冠病毒的传播,这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反过来想一想,若是这种口罩有效,那么当瘟疫大规模流行之时,一个口罩就决定生命的走向。作为小民百姓,在没人顾及他生命安全的时候,他不抢,又有何法?那个吴姓老人,老两口亲自到超市去抢,说明他再无子女在身边,空巢老人,是当今社会的弱者。发口罩一定没有他们的份儿。国家控制的物资供应中,是分为三六九等的。最下层的老百姓得到的资源肯定是最少的。这样,在有可能抢购生存权的时候,他们焉能不抢呢?!”

  阵阵凉意从脚下升起。罗纬芝明白,自己也是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站起来走动。

  郝辙的理论似乎很有说服力,但是,等一等。罗纬芝不愿意凡事只从自己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她说:“让我们再继续推理一下。假如真是吴姓老人抢到了大批的食品,而别的人没有基本的生活物资,那又会怎样?大家会去抢他们。你刚才说了他是弱者,没有力量。他那远在天边的儿子,除了能继续给他们打电话以外,也是鞭长莫及。他儿子并没有说回国和他父母一起共渡危难,只是遥控抢购。好,咱们继续推理,如果别的人都饿死了,唯有吴姓老人单独活下来了,他又有什么独立劳动的能力呢?他自私护食,不管不顾。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自私的人活下来,那人类还有什么希望呢?如果真的供应极端紧张,我觉得还是供给科学家和指挥中枢吧,那样人类才有可能走出瘟疫。”

  郝辙说:“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需要大手笔的智慧。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只需要一点愚蠢就够了。你可以荣幸地算是后一种。好啦,我们此刻就在指挥中枢,在没有病死之前,估计不会饿死。”

  罗纬芝说:“我情愿被饿死,也不愿病死。”她突然想到了于增风笔下废墟样的尸体。

  前面就是207。告辞时,郝辙关切地说:“这里的夜晚很寂寞。没有酒吧,没有卡拉0K,没有……很多东西。冷清了,可以找我聊天。”

  罗纬芝很想补充一句,这里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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