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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伍光辉到你们那儿去了?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是地方机要交通员,经常与我们互换信件公函,很正常啊。”孔博摸不到头脑。

  “他这个人一定有些过人的地方吧?”我问。我心中还存最后的幻想:游星倾心爱慕的人,总该有可爱之处吧!

  “又是为你那狐朋狗友!”孔博火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其实一直小心地爱护着你们,丢人啊!游星把大家的心给伤了,如今大家都等着看戏呢!”

  “看什么戏?”我机械地问,头脑木然。

  “河南兵等着看豫剧,河北兵等着看梆子,上海兵看评弹,陕西人看秦腔……甭管什么调,都是好戏都热闹。她爸爸就要上来了,她爹要是敢包庇她,众弟兄们就敢不打仗!”

  “孔博,你走快走!我不想听你再说下去!”我只觉得神经像钢丝勒进脑浆。

  “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周一帆,要是你找我只是为了谈谈游星,下次我将不再奉陪!”孔博也发起脾气。

  十一

  卫生科全体党员大会,讨论给游星党纪处分问题。

  会场上挂着战备动员时的横标:共产党员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

  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其它话题,几乎没有一句涉及游星。在讨论重大议题之前,往往貌似平和。

  我不希望给游星的处分太重,我们相处日久,感情笃深。也不相信能轻描淡写让她过关,她给我们的集体带来耻辱。

  “轻伤不下火线这句活还可以,重伤不哭有点孩子气。”我同身旁的人随口搭讪。

  “那是打仗时遗留下的口号,革命传统,改不得的。”芦花凑过来说。

  我没理她。

  老协宣布开会:“游星同志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我作为政治领导,要负主要责任。”他态度真诚,悔恨之心溢于言表。因为女兵们管理不善,他受到严厉批评。

  “我们要纯洁队伍,教育同志,从此杜绝此类事件发生。”他的语锋开始凌厉。

  我吓了一跳:这不分明暗示着要开除游星党籍吗?

  我用眼去唆游星。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根冰塔,虽不断融化,还撑得住架式。眼睛紧盯着“重伤不哭”的横幅。

  其后,宣读了当事人的检查交待材料。游星写得很简单,基本上就是我笔录的那些。伍光辉则要复杂得多,而且记忆十分清楚,简直叫人怀疑当初他与游星相好时,就想到了坦白交待的这一天。

  假如可能,我真要捂起耳朵,跑出这血腥的房间。我知道这些话像玻璃片,游星被解剖后贴在上面供观察分析。所有的隐私像咸鱼,赤棵裸地晾晒在天地之间。

  “同意开除游星党籍的人,举手。”老协像教练员扣响起跑枪,庄严宣布。

  片刻的静寂。

  游星入党不容易呀!比芦花和我,多花了几倍的汗水!人们对干部子弟,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苛求。游星的父亲并未给她特殊关照,也许以后会给,以前肯定没有。但大家认为她既然比一般人幸运,理应多受些磨难。她硬是用一点一滴的劳动,改变了人们的印象。她是科里技术最优秀的卫生员,虽说嘴巴爱发牢骚说怪话,真到关键时刻,绝对是把好手……这一切,人们都统统忘记了吗?一个晚上的过失,就能遮蔽人一生的光亮吗?

  轻微的声响。

  一只胳膊举起来了。游星像中了枪伤的兔子,用无比哀怨渴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方向,希望那个人能瞧她一眼,哪怕只是短暂的对眸。她要把心中的怨悔告诉他。

  那个人没有抬头,只是拼命吸烟。成团的烟雾像湿木柴燃烧,从那人的嘴巴、鼻孔,似乎还包括耳朵眼和眼皮下角,一齐冒出来。

  又一声轻微声响。是衣袖与军服下摆摩擦的动静。在死一般沉寂的会场听来,竟像汽车轮胎紧急刹车时刺耳。又一只胳膊举起来了。它位置很低,但明白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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