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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游星其实深爱她的父亲!

  随着战备升级,大家对游星事件的久悬不决,反应也愈加强烈。这是一道辛辣无比的调料,极大地刺激着人们的想象力和正义感。每个人都在同游星境遇的比较中,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与崇高。越显示对游星的鄙弃,越反衬本人的纯正。同仇敌汽,义愤填膺,怎么谴责那位龟缩在小屋内的昔日的公主都不过分,她的利嘴又得罪过那么多人。她的贵族成分,更使这种愤慨具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人人都能从他人的苦难中,汲取濡养自尊的维生素。

  我不敢说这些情绪我一分没有。但只要见到蜷缩在羊毛中的游星,我就感到深切的痛苦和同情。游星就像一个青核桃,用强硬的外壳包装着嫩弱的内心。那些涉世未深的普通军人们,不敢爱一个高不可攀又性格莫测的姑娘。当终于有人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深渊……

  十

  游星能自由活动的惟一时间是上厕所。厕所在半山,我尽量同她慢慢走,让她在蓝天下多呆一会,呼空气,晒阳光。

  高原的空气很阴险。初闻的时候,它新鲜而凛冽,像刚摘的雪花梨一样清香。但它很快就会抽走人类不可须臾离开的氧气,充填进一种透明的麻醉剂。吮吸高原的空气,会被它不动声色地引向死亡。高原用看不见的黑手扼住你的脑扼住你的胸,扼住你的心肺和所有空腔,使它们像一只只漏水的皮囊,永远不能充分供给生命的食粮。

  稍微不慎,你就会被缺氧击倒在地。无数粉红色的炮沫痰像螃蟹沫似地从你的口鼻涌出,血液被偷换成浓重的铅汁。高原用手轻轻一点,你的肌肉就凝固成岩石,满头的青丝变成冰雪样苍白……

  神圣而又残酷的高原啊!

  游星走路的时候,极不老实,总是东张西望。遇到迎面而过的干部战士鄙薄的目光,连我都替她难堪,她全不在意,四处环顾。

  她在找人。找伍光辉。她以为他会找机会来看她。这件事,整个部队地方人言鼎沸,伍光辉不会不知道游星已失去自由。他没来,说明他一定也受到阻碍……

  游星的这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她缺少阳光苍白如瓷的额头和焦灼的幽暗瞳仁里。

  听说,地方上远没有我们这么法度森严。伍光辉只写了篇检查,检讨了私自动用吉普车外出的错误,其余的,并无人追查。

  这世界有一把女人尺,还有一把男人尺。

  这一切,我不敢向游星透露。

  天,阴沉沉的,像在孕育风暴。阿里这地方短暂的暖意,像白驹一样走了。

  从厕所归来,中间夹一块空旷的谷地。在遥远的过去,狮泉河可能从这里流过。河水变迁了,卵石沉留下来,一排排鱼鳞般地裸在地面。

  我和游星一前一后。我有意同她拉开距离,不让她感到被人监视的侮辱。突然,她僵住了。前仰着身子,脖子固定在一个很不舒服的角度,像被人用钢钎钉往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迅即找到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他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很急促地朝我们走来。

  那身影越走越近,像一只轻捷有力的音符。我分辨出周正的鼻梁,很有棱角的微抿的嘴唇……他穿着一身藏蓝制服,在看惯了草绿的军营里,这蓝色鲜艳悦目。

  来人正是伍光辉!虽然他没有穿皮大衣。

  游星并没有认错人!在她面临四面八方的训责时,伍光辉迎着高原这个冬季最早飘下的雪花,向游星走来!

  游星站着没动。漫长的等待和巨大的欢欣,使她脸上充满圣洁。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俩的接触,显然不相宜。作为执行任务的军人,我理应制止。但在目睹了游星痛不欲生的磨难之后,我又实不忍心阻挠。

  我的心在矛盾中煎熬。闭上眼睛,背转身,装作养神?抑或劈头盖脑迎上去,像疱丁剔骨的刀子,楔进他俩之间?

  没容我艰难地作出选择,伍光辉一个折身,大步流星拐向侧方,目不斜视地走进通信科办公室。

  我费力思索这意外的变故。是不是有人监视?四周空寂,只有无数鹅卵石像煮熟的死鱼眼,目睹这一幕。是不是他为掩人耳目,随手丢下一封信,或是一个纸条?没有哇!只见风儿卷着谣言似地雪花,围着我们上下翻飞。

  答案其实现成而简单:伍光辉是在履行正常的公文交换事务,完全是一次偶然路遇。观察他的路线,是一条插过谷地的便道。他没有多走一步路,自然,也没有少走一步路。

  我不忍心看游星。她钉在地上的两只脚,仿佛被人钻通了。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里流失,只剩下薄脆的躯壳。

  “刚才……我是不是看错了……人?”她恍惚地问。

  我应该骗她。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或是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瞬忽之间我没想到这些假话,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正是他。伍光辉。”

  游星朝着伍光辉隐没的方向说:“他还能工作。这挺好。”

  我叫芦花帮我照看游星,跑去把老式电话机摇得像一挺机枪。

  “喂!孔参谋吗?我是周一帆,我想见你。”

  “周一帆,你终于想见我啦?太好了!我马上跑步就去!”孔博在电话另一头高兴得大叫。

  他果然气喘吁吁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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