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淑敏 > 阿里 >  上一页    下一页


  我的信还远没有收完。一个军人对他能收到多少信,是有大致的估计的。犹如经验丰富的老农预测自己能打多少斤麦子。

  “好。”我说。既然妈妈病的悬案已经解决,我重新想起自己的职责。

  “那你们把卫生科的慰问品带回去吧!”孔博似乎很想给我们多找点麻烦。

  “不带不带!那么多东西,还不把人压趴下!反正人手一份,早晚都有我们的!我才不当这苦力呢!”游星没好气地说。

  “早拿晚拿自然都有一份,没人贪污你那份军饷,可袋里的货色是不一样的。”孔搏不动声色地说。

  这一手果然厉害,游星是什么都想拔尖的角色。慰问袋可不是制式产品,老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谁知道袋子里装着什么秘密?

  “在哪呢?”游星问。

  成千上万个慰问袋堆积在一起,又是别一番景象,它们大多是红布缝制的,映出娶媳妇般的热烈。每一个都裹得鼓鼓囊囊,显出莫名其妙的棱角,引起对内容物的无限遐想。

  “你们随便桃。”孔博像一个慷慨的地主。

  游星偏不听从指点,绕过大堆,直取单放的一小撮。

  孔博不客气地说:“别动!”

  为什么?我偏要动!游星才不管这一套呢,两把扯开绣着金色五星的花布袋,只见里面是条绣花汗巾。“这有什么呀,我还不稀罕要呢!”游星嘟囔着。甩到一边,再接再厉地翻找。

  又扯开一袋。一双修长的鞋垫蜷曲着掉出来,上面绣着一对绿盈盈的鸟,丝线缠绕,十分精致。

  “这袋我要了!”游星抓着不撒手。

  “先看看你能不能用吧?”我提醒她。

  游星把小巧的脚丫从毛皮鞋里退出来,金鸡独立地比量了一下,长出一大截。那位痴情女子是为一个有着修长足弓的高大男子预备下的。

  “我可以把前面剪掉一截。”游星思忖说。

  “多好的东西!那样岂不可惜!贪污和浪费可是极大的犯罪。”孔博抱着双肩,一副于心不忍悲天悯人的模样。

  “可惜啦?怪不得藏得这么隐蔽,原来是私房,给自己预备的!”游星将鞋垫甩回去,嘴里不依不饶。

  “这都是相好的众弟兄托我给留出来的,你们若是喜欢,就拿走。”孔搏说的是实情。年轻的军人们在白雪皑皑的高原,抚摸着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精美的绣品,当有许多美好的联想。他们会在没人的时候,独自对着那花儿鸟儿发呆。夜晚,会有模糊而美丽的身影,穿行于他们的梦乡。

  “留着你们单相思吧!我们只想找点吃的,是吧?”游星冲我闪闪眼睛,示意我同她一块清理慰问袋。

  整整一个冬天的脱水菜和干羊肉,我们的舌尖已经不记得饱含汁液的食物是怎样的感觉。顾不得矜持,我和游星流水作业,解开一个又一个小红口袋。

  花生,走油了。瓜籽,哈喇了。沙枣,名副其实揉搓成砂尘一样的粉末。偶尔还有面粉青油烙成的棵子一类吃食,被漫长的搓板路颠簸得风尘仆仆如出土文物……

  我们面面相觑。

  “撤吧!”游星惨然叹了口气。

  孔博也再找不出什么理由挽留我们了。

  突然,我们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香味游蛇似的牵引着视线,我们看到一个毛茸茸的粗糙袋子,“八·一”两个字都快粘到一起了。

  “这准是个又胖又黑的丫头绣的。”游星很肯定地说,伸手去解带子。

  “你怎么知道?”我挺吃惊。

  “凡是这样的姑娘都比较笨。”游星是白而窈窕的,很自信地说。

  孔博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是不赞成。但我们来不及说什么,那清香像滴入盆中的墨水迅速弥散,笼罩了我们的肺腑。

  我们头顶着头,凑近了绣工拙劣的小袋子。

  二

  协理员要我召开班务会,落实”一帮一”,“一对红”。

  协理员是卫生科的政委,对我们女兵班抓得特别紧,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我想他既是“协理”,就该以协助科长为主要工作,可科长除了医务以外全得听他的。

  我们叫他“老协”,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眼裂很小,几乎都是黑眼球,注视你的时候像只枪口。说话时喜作大幅度的手势,全不像高原上的人因为缺氧而动作粘糊缓慢,他是呼呼有风,很有权威的样子。

  “会议由你掌握,我参加。”老协拍拍我的肩膀。

  虽已是五月,我们依旧穿着棉衣。透过里外两层布和厚厚的棉絮,我感到他手劲很大。

  老协是绝不容许别人拍我们的,但他自己例外。

  我根本不想当这个倒霉的班长。不是女人的功名欲天生弱,而是这个小官太难当。大家都是同一天入伍,好像一胎所生的孪生姐妹,谁也不服谁。加上女孩子事多,今天肚子疼出不了操,明天两个人闹别扭哭天抹泪……我可不愿负这么大责任!

  游星想当,这我知道。将门出虎子,肯定也出虎女。我父亲不过是工厂里的一名工人,从学徒到退休没领导过任何一个人。当然,我妈除外。

  我把让贤的意思同老协说过,老协说:“让游星当,是她领导我还是我领导她?”我就没法再说什么了。

  “一帮一不就是自由结合,两人部愿意,就一对红了吗?”我觉得挺简单的事,干吗这么如临大敌!

  “那怎么能成!你以为这是谈恋爱,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就成,就一对红了?总要分出个好坏,萝卜白菜搭配着来。要不,乌龟找王八还不成了一对黑!”老协谆谆教导我。

  我的脸像涂了消毒酒精,先发凉后发烧。谈恋爱这些词,是女兵们的大忌。老协三令五申不断强化,紧箍咒每天念三遍。我们终于像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实验狗,听到这个词就胆颤心惊。老协是我们的直接领导,他说,只有忍着听下去。要是别人,当场摔给他一个脸子!

  “只是班里谁算萝卜?谁算白菜?”我问。其实老协这个比喻并不精彩。在高原,萝卜白菜都是极金贵的。

  老协盯着我,不回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