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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宋约翰点头一笑,让墨镜走到小金宝面前笑着说:“这可是上海滩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

  郑大个子向来对小金宝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夹了雪茄,大声说:“小金宝,大哥不在,也别《花好月圆》了,我就想听‘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

  小金宝对他抛个媚眼:“你才是假正经!”

  宋约翰笑着说:“你别说,郑兄说得不错,我倒是也想听。”

  小金宝早就不听他们啰嗦了,直勾勾地望着墨镜。墨镜极不习惯与女人面对面地对视,一双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种天成的风流态。“这位是——”

  “敝姓王。”

  小金宝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来了精神,故意坐到墨镜的对面,说:“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酒来,我们喝一杯。”

  “我只喝水,从不喝酒。”墨镜客客气气地说。

  酒已经送来了,小金宝端起一只杯子,斜了眼对墨镜说:“你喝一杯,我给你唱一首。”

  郑大个子望了望墨镜的酒杯,大声说:“还不喝?”

  宋约翰说:“王兄一晚上可是都没喝。”

  “那是什么时候?”小金宝半闭着眼睛瞄了他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

  墨镜有些窘迫地说:“我真的从来不喝。”

  郑大个子伸手捧起墨镜的酒杯,痛快地说:“我替你喝!”

  小金宝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郑大个子的巴掌,后头的三只指头翘在半空,袅袅娜娜的样儿。“我就不信我这点面子都没有。”

  墨镜为难地拿起酒杯,看一眼小金宝,喝了,把空杯口对着小金宝。

  小金宝粲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说:“我去换衣裳。”一直站在吧台内侧的男侍阿化走了上来,他托捧了一只金属盘站在宋约翰的身后。阿化的上衣雪白,在逍遥城的灯光里不停地变换各种颜色。阿化长得臂长腿长,天生一副好身子骨。阿化在宋约翰面前弓下腰,墨镜正捂了嘴一阵咳嗽。郑大个子拍了拍他的背,说:“王兄真的是不能喝。”

  宋约翰回头盯住了阿化,他的双眼一只眼像叉子一只眼像刀,有一种急于吃掉什么东西的热烈倾向。宋约翰命令阿化说:“给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听清楚了。阿化听见宋约翰清清楚楚对他说:“给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镜,墨镜正用无名指在眼窝里擦泪水。阿化躬下腰轻声对宋约翰说:“是,先生。”

  宋约翰要喝“苦艾酒”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个。

  乐池里的音乐是在一段相对安静里轰然而起的。小金宝没有唱,她跳起了踢踏舞,她的踢踏散发出一股热烈的酒气。节奏狂漫,动作夸张,卷动着肉欲。她的一双脚在木质地板上踩踢出金属与木质的混响,小金宝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乳峰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宝谁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间感受能判断出男人们的空间位置。逍遥城里安静了,小金宝的鞋底在四处狂奔。她的头发散开了,黑色水藻那样前呼后拥。

  墨镜在踢踏舞的尾声走向了卫生间。卫生间的路通过吧台前沿。墨镜在一个女招待的指引下一个人悄悄向后走去。郑大个子从来没有见过小金宝还有这么一腿,下巴挂在那儿。小金宝远远地看见宋约翰那边的坐位上空了一个人,她喘着气,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明白过来是那个姓王的离开了。台下一片喝彩,所有的手都在半空飞舞。只有吧台里的阿化低了头,静静地擦一样东西。阿化手里拿了一块很大的布。是在擦他的指头,一只,又一只。这家伙总是那么爱干净,手上一点东西都不能沾。

  墨镜从远处的过道上出现了。他扶着墙,他的手指几乎像壁虎一样张了开来,吸附在壁面上。逍遥城里恢复了平静,人们没有注意这个额外细节。这时候有一个半醉的男人往卫生间走去,他走到墨镜的面前,说:“你醉了。”墨镜张大了嘴巴,一把扑住了他。他的手沾满鲜血。半醉的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半天,突然大叫道:

  “血,血,杀人啦!杀人啦!”

  逍遥城的混乱随墨镜的倒地全面爆发。逃生的人们向所有的墙面寻求门窗。桌椅散得一地。整个逍遥城只有三块地方是静的:吧台、舞台和宋约翰的座号。郑大个子扔下香烟立即冲到了墨镜的面前。小金宝立在台上,站姿麻木得近于处惊不变。她的眼里飘起了烟。那股浓烟飘散出来,弥漫了宋约翰和郑大个子。她弄不懂身边发生了什么。她的身边死过无数的人,她惟一能知道的仅仅是又死人了。

  “怎么回事?”郑大个子问。

  宋约翰没说话,阴了一张脸,好半天才叹口气说:“天知道。大上海才太平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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