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最新的和森林有关的复仇故事 | 上页 下页


  金生把车开去修,修好却取不出来,因为付不起一千多块钱的修理费。

  两人就拉他到饭馆里喝酒。

  酒到半酣,金生就拔出刀来,要割腕子喝血酒,个性中有些女气的呷嘎也跟着激动起来。洛松旺堆却一手一只,把两只发痒的腕子按住。

  金生就哭了:“都说交则和隆村有仇,你们却不嫌我,也不记我父亲的仇。这老头他一直为难你们。”

  洛松旺堆镇定地说:“他忘不了以前的事情。”

  金生抱住呷嘎,说:“我睡过你的女人,对不起了,你杀我一刀呀。”

  呷嘎说:“是我抢了你的女人,你杀我一刀,解解恨吧。”

  “你心里不好过,兄弟。”

  “兄弟,你心里也是难过得不得了啊。”

  “我们交则对不起隆村啊。”

  “隆村才对不起交则哪。”

  洛松旺堆冷笑一下,喝着酒,静等两个已醉倒在桌下的人醒转过来。他望着窗外,想着当年自己的爷爷一枪就打中了金生的爷爷,自己血管中的血好像洪水一样澎湃起来。

  起码两个小时,两个人才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

  “不要忘了正经事情。”

  洛松旺堆扔下一句话,就挤到路边那一堆下五子棋的人中去了。

  “呸!”金生说:“我就看不惯他那傲慢的样子。

  正经事情,什么正经事情。”

  “拿耳朵过来。”呷嘎说。

  不出三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金生和呷嘎醉酒后的那番表演,也知道金生被洛松旺堆雇了去砍木头。

  他们不说去盗伐木头。他们说是“黑”料。满世界知道了,只剩隆村村长不知道,乡政府不知道。乡长老婆知道乡长也不一定知道,虽然事情就在乡政府办的饭馆里敲定。剩下林业公安也不知道。

  9

  呷嘎和洛松旺堆在隆村修房子娶老婆,金生和两个人成了朋友的事情,在两个村子里,都是议论的中心,自然又带出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场仇杀。

  10

  金生的爷爷中了枪后,胳膊再也提不起枪。但他竭力稳住,不让身子倒下。对方那崭新二十响匣枪上耀眼的红丝线穗子却在眼前飘啊,飘啊,弄得他头晕目眩。不愿倒下的人在眼前一片红光中倒下了。

  隆村头人把手按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只要能出手,六发子弹也可以染红好大一片土地,不必等到火红的罂粟花开。但手腕上像有一群马蜂狠蜇一样,又痛又痒。给枪瞄上就是这种感觉。对方枪手的准头真好,头人不敢动一动手。不久,血就从嘴角流了下来,牙咬得太紧,嘴里有什么东西破了,甜腥的血味立即把解冻的肥沃土地的泥土味全部挤走了。

  头人步步后退。

  手下的人也转身就跑。

  那些子弹就扑上来了。有些在头顶发出了得意洋洋的尖啸,有些噗噗钻进脚跟后面的土里。枪是好枪,又狠又准,一下就把逃命的人从脚下掀翻。交则人只想吓隆村人一下,并不真心想打死谁。他们还把不知是跑不动,还是因为勇敢的金生的爷爷当成英雄,不缴他的枪,并把他扶上一匹高头大马送回到隆村。

  11

  阿古拉拉在林中行走,从树木的隙缝中望望有些泛绿的太阳,想起父亲当年的英武模样,嘴角露出了微笑。

  自己当大队长、村长,总算没有辱没先人。

  儿子当了上尉,也算光宗耀祖。

  现在,他是在新生沟的密林里行走,背着双筒猎枪。这一类直接就可以发射子弹的枪,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先要在公安局办到持枪证。自己当过大队长,公社变乡又当村长,也算有一张脸皮。交则有钱,有那么多汽车,可就没有这样的一枝枪。

  当然,现在他不是去打猎。他要去找一个地方。

  临近的卡尔古村出了个写东西的小伙子,这也说明世道变过来了。以前都是有道行的喇嘛才写书,如今,你看,他不剃度不受戒也写书了。

  在县城碰到他。

  他说传说里有真正的东西,还自己把传说重讲了一遍。他说,你看,康区的书里写了你们两个村子以前是一个村子。

  我们真是一个祖先。

  传说就真在这里。两个村子以前在一处,在新生沟,就是那个头人的猎场。那阵人打猎放牧,住得很高。兴许高处的树林里还有什么东西,比如一座祭坛,一片废墟。

  是什么把我们分开的?病。瘟疫。那时候没有医药。

  现在,阿古拉拉要找到这些可能存在的东西。为什么要找,自己可不知道。找到了,印证了,那些后来的事情就会消失?像林子中的树木腐朽,变成一些甘甜的气味,最后,连气味也消失,变成清新的空气。

  那天,自己对写书的年轻人谈了那么多两个村子过去和现在的事情,谈得那小子眉飞色舞,自己心里也痛快了不少。

  就着冰凉甘甜的溪水,他吃了些干肉和糌粑团。

  下午,他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高高的平台,被松杉林子包围着。村子的废墟上是一片白桦树林,美丽的火狐在里面奔窜嬉戏,发出嫩嗓门的猎犬那样的吠声。废墟是一个整村子,那些和今天他们所住的居所没有多大差异的两层三层的石头建筑错落有致。村子庄严而安静,仿佛全村人都和那个时代一起睡着了一样。轻风吹过,那些长在院落、村中街场、门楣和窗户上的美丽白桦就沙沙絮语,闪烁银光。轻风过后,是鸟鸣,是溪水潺潺流淌。进村的时候,他端起枪,并把保险打开。

  除了静谧,这里不再有什么了。

  只有一处残墙上剩下一点壁画的残迹,是玩乐的白度母的半张脸,四根兰花状的手指和一只丰腴乳房。

  离开时,祖先们共同居住的村子,在夕阳下更显出悲怆的美丽。

  “我要带年轻人来。”他说,竟然有点声音哽咽,泪光盈眼。

  往后,好多天,他梦里都出现了那村子的景象,平和而又安详。

  金生走了就没有回来,已接连好多天了。

  这天,老头子又背了枪去看那个村子。这次,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进去的。不久,他就听到了什么东西撞击木头的声音。啄木鸟,他想,啄木鸟。不久,他就听出那笃笃声不是鸟喙而是斧子。阿古拉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头子提着枪在林中奔跑起来。

  那情景简直把他惊呆了。在乡政府坐下来后,他还气喘不已。

  “慢慢说,慢慢说。”

  乡长给他倒茶,又往茶里加点奶粉,加点盐。

  “我看到了!我,我看到了村子……”

  “村子?”

  “不,不是,是木,木头哇!”

  “木头怎么了,你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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