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最新的和森林有关的复仇故事 | 上页 下页


  其实,他自己也不肯相信那话。只是,在当今这样和过去的世道全然不同的时代里,仇恨在他的血中已经非常淡化了。呷嘎肯定也是这样,不然他们不会是那么好的朋友,不然不会同样去爱隆村的姑娘。他和呷嘎喜欢听两村互相仇杀的那些事情,只是因为它比电视里、书本上的仇杀更真实,更贴近罢了。虽然,不时戏耍一下隆村村长的儿子金生使他们感到惬意,但金生需要什么,他们也是肯给的。

  往呷嘎家去时,洛松旺堆下意识地摸了摸额上的伤疤,好像那里有点痒痒。那条两村争斗时留下的伤疤。

  呷嘎说:“我做了个噩梦,今天就没有出门。你看,你看,眼皮又跳起来了。”

  呷嘎的梦也是掉了牙齿。

  “上牙还是下牙?”

  “上牙。”

  洛松旺堆禁不住一个冷颤。

  “怎么了?”

  “没怎么。哈斯基的驴子死了,我把她搭回来了。”

  “我老是在想房子的事情。”

  “我也是。”

  7

  修房子遇到了很多麻烦。

  隆村的村长不批给平地上的地基,只好多花钱雇人在山坡脚挖出一块平台。砍伐建房的木料又坚持要到乡政府下面的林区派出所申请,多缴了好多钱的育林税,并要保证来年种植同样数目三倍的树木,且必须保证成活。

  平地基那天,村长拿着两张盖着政府部门大印的铅印的布告往村口的大树上贴。金生拉住父亲不叫贴。

  父亲一掌掀开他,他却不敢出手掀父亲。父亲把他掀到村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金生每扬起双手往后趔趄一次,围观的人们就一阵哄笑。最后,金生无处可退了,就叫:“布告下来一年了,你不贴,人家一修房子你就贴,你害不害臊!”

  父亲恶狠狠地逼过来,附耳对他低声吼道:“人家修的房子装的原本是你的老婆。”

  “谁叫你不准我先去挣钱?”

  “我怎么知道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还以为割尾巴要割得他们嗷嗷叫呢。”

  “听你的话我才这么惨……”

  “听了老子的话,你哥当了上尉!”

  父子俩的争吵传到了修房子的呷嘎和洛松旺堆耳朵里,自然暗暗结下一些仇恨。晚上,躺在女人身边,那阵疯狂过后,梦中都梦见隆村村长那青乎乎的脸。

  村长阿古拉拉睡觉还保持着一种古老的方式:不要床,在火塘边铺开一张熊皮,半坐着,背倚在一副多年不用的马鞍上,腰际往下搭在一件老羊皮袄里。

  这种方式是过去男人们睡觉的方式,是从那个蓝色巨卵里诞生的祖先开始的。有时夜半醒来,仿佛真还看见产生一个部族时,风与火的漩涡。

  村长阿古拉拉点燃一斗烟。

  想想白天的事情,和自己父亲那一辈以往的事情,只感到舌头麻木,四肢冰凉。他知道仇恨折磨的只是自己。你又不能像旧社会随便杀人。现在有法律。一些人偷伐木头,大发横财——他想像中,有东风牌卡车的都是这样一些人。法律好像不在,但为了尊严与光荣的复仇,你杀个人看看。

  阿古拉拉又想起那年在新生沟以一个民兵排包围交则人的情景,要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自已‘是共产党的人,早把交则人全部干掉了。噗!只要轻轻一下。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共产党,隆村人也永远别想在交则人面前翻过身来。

  想来想去,想到天亮。

  村长的脸更青了。他不吃早饭,把手掖在袍襟里,往修房子的地方去了。并叫自己反复想:“他们还只是些娃娃昵。”

  两个交则的娃娃一反过去大大咧咧的模样过来向他问好。两个娃娃也想:他不过是个没事可干的老人呢。

  村长挤出笑来:“看啊,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环皂焦择^能千啊.”

  “多亏乡亲们帮忙啊。”

  村长说:“修房子可是麻烦得很的事情。”

  “可不,有那些布告就更麻烦了。”洛松旺堆说。

  村长阿古拉拉还是笑:“昨晚上,牛贪吃浆糊把纸一起舔下来了。”

  两个年轻人“哼哼”一笑。

  村长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叹了口气,回身走了。

  那件想告诉别人的事情也就搁在心里不提了。

  回到家门口,看到金生又在鼓捣那辆破车,从车肚子底下钻出来,满手满脸都是黑油,又黏又臭,就骂了几句没出息的东西。

  父子俩就又接着昨天的仗接上了火。

  儿子说:“我不再跟你过了。”跳进驾驶室,马达一阵怪叫,就是打不燃火。

  父亲跺跺脚说:“那我走。”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再也没有当年率领民兵偷袭交则人那种威风,那种气派了。

  “走吧,走吧。这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好,好。”父亲连声说。“好,好!”他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8

  房子修好,举行完婚礼,一晃眼就过去了三个多月。

  两家人坐下来一算账,竟然出现了上万块的亏空。

  以前以为挣钱容易,随到随花。醉了酒,车子随便在一个什么地方一摆就是三天五天。现在,三个月不出车,修房子用钱,添家具、电视用钱,请客用钱,还用了好些不该用的钱。

  银花和哈斯基都劝自己的丈夫,把车子卖了。一辆车卖四万,填完亏空还有两万多呢。

  洛松旺堆一瞪眼:“什么屁话。”

  银花跟过不止一个男人,所以把自己的丈夫调理得服帖一些。但呷嘎喝了几口酒后还是说:“嘿嘿,到底是隆村人啊。”

  “隆村人怎么了!”女人一逼上来,呷嘎就搔搔脑袋说:“嘿嘿,隆村人没怎么啊!”

  “是不是隆村人把你们从新生沟赶走了,叫你们多饿了几年肚子?”

  “可不要忘了”,呷嘎说:“那一仗我们交则人就赚了你们六条人命。”

  两口子打情骂俏,里头都夹杂着陈年的血迹。

  到这时,那件事情就接近开始了。

  开始是这样的:两个农民司机算一笔账,满打满算,什么意外不出,各自一万多的亏空就够他们还一年多。个体户开车赚钱的路子,就是瞅空子买通检查站的人,弄一车盗伐的木料,一趟就能弄好几千块钱。

  于是这天,他俩先开了空车到检查站找以前找过的人。

  那人开了价:两车一共一千,自己当夜班时放行。

  回来碰到金生,一脸晦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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