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宝刀 | 上页 下页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挫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镇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藏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

  刘晋成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缝,天造地设一般。

  舅舅说:“年轻人,你配不上这把刀子。”

  刘晋藏说:“我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刀才出现,怎么说我配不上!”

  我很高兴刘晋藏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回窘迫的样子。

  铁匠打出了宝刀,因上天对一个匠人的谴责再不能开口说话了。但刘晋藏却一文不名,付不出一笔丰厚的报酬。还是我早有准备,给了铁匠两千块钱。铁匠便把刀子送到了我的手上。这下,刘晋藏的睑一下就变青了。

  我跟铁匠碰碰额头,然后戴上头盔,发动了摩托。

  刘晋藏立即跳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他浑身都在战抖。那当然是为了宝刀还悬挂在我腰间的缘故。

  一松离合器,摩托便在大路上飞奔起来,再一换挡,就不像是摩托车在飞奔,而是大路,是道路两旁的美丽风景扑面而来了。这种驾驭了局面的感觉真使人舒服。

  刘晋藏大声喊道:“我以前的收藏都是你的!”

  我把油门开大,用机器的轰鸣压住他的声音。

  他再喊,我再把油门加大。

  在城里韩月那套房子里,他指着这几个月收敛起来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

  “你不心疼吗?”

  “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宝刀!”

  “怎么见得你就该得到?”我并没有准备留下这把刀子给自己,只不过想开个玩笑。

  我的朋友脸上却露出近乎疯狂的表情,他几乎是喊了起来:“我这辈子总该得到点什么,要是该的话,就是这把刀子,你给我!”

  不等我给他,他就把刀子夺过去了。

  而且,他脸上那种有点疯狂的表请让我害怕。我还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会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成这个样子。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露面,没有来蹭饭。平常,他总是上我家来蹭饭的。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情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情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床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最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前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

  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刘晋藏醉了,说了一阵胡话便歪倒在沙发上。

  韩月拉着我出门,去看如今转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墙壁的藏刀,使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闪着一种特别的光亮。要是以一个专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个文字历史并不十分发达的民族上千年的历史。要是个别的什么家,也许会看出更多的什么。

  她悄声问我:“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

  我点点头。

  她又悄声说:“这些刀,它们就像正在做梦一样。”

  “是在回忆过去。”我说,并且吃惊自己对她说话时有了一种冷峻的味道。

  关上门,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又感叹道:“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

  刘晋藏曾经说,这些刀子的数量正好是他有过的女人的数量。我把这话转告了她。

  很长一段路,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为自己这句话有点杀伤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楼下,韩月都上了两级楼梯,突然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漫漫沁出湿湿的光芒,说:“是你跟他搅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来的,你可以赶他走,也可以跟我分开,但不要那么耿耿于怀。”

  一句话,弄得本来觉得占着上风的我,从下面仰望着她。

  刘晋藏醉眼朦胧,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种游戏人生的表情换过了。他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么伤感的表情,是我没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头,叫他的前女友好好看现在的丈夫,他说:“我们俩没有走到一起,我和许多女人都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头子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现在我还有什么,我就剩下这一把刀了。”

  他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显得那么清晰耀眼,像是遇风就会从刀身上飞上天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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